鹿知嗤的笑一聲:“你對自己的評價還挺高。”看見她臉上有不服之色,皺起眉批評:“我就是不願意人盡皆知,才要人喊我七爺。你剛才當著曲安的面,怎麼叫我?”

硯君彷彿十分詫異,忽閃大眼睛看著他說:“連我都看出七爺的身份,曲先生閱人無數豈有看不出來的道理!當然是早知道王爺不喜歡被人識破,他才一直叫七爺。”

意思是說所有人早就知道,只有我還在努力偽裝嗎?鹿知頓感掃興,冷冷地瞪著她問:“找我什麼事?”

“多謝王爺。”硯君一聲感激發自肺腑,怕鹿知不明白,她又補充:“葛鶴慢的事。”

“就是這事?”

硯君拿不準他的口風,遲疑地說:“雖然孩子不幸夭折,但產婦的命保住了。多虧王爺通融。民女當時情急,多有失禮,還望王爺包涵。”鹿知板著臉訂正:“你把我當成什麼人?我眼裡可沒有‘通融’這兩個字。只不過翻了翻案卷,剛好看到西洋僧侶的案子語焉不詳,羈押過久。方女爵說,他這種情況可以先放了。”

可你到底還是去看案卷了。既然他不樂意提,硯君也就不明說,微微地笑了一下。

那心照不宣的笑,卻讓鹿知無端惱火,陰沉地提醒:“你是不是該賠我的斗篷?新做的,好幾個地方都開線了!還有這傷!”衝她伸直胳膊揮了揮,“傷口剛收斂,那麼一掙扎又裂開了!”

當時明明把斗篷摔到地上,一副這輩子都不想再看見它的樣子。硯君想起這事臉上發燙,極其希望能有辦法勾銷回憶,至少找個法子讓它不再被人提起。她小聲說:“我眼下有些拮据,而且急用錢,沒有多餘的錢給王爺做衣服治傷……你看,以物易物來賠你,行不行?”

我要你的東西能幹什麼?鹿知張了張嘴還沒發聲,只見她真從懷裡拿出一件細布包裹的東西。

解開細布,是一塊硯臺。鹿知看那石頭挺重的樣子,身子不由得向方便躲閃的位置挪了挪。

硯君小心翼翼將硯臺放在書桌上,輕聲說:“這東西,前幾年十分珍貴,可最近就……儘管跌價,始終是一件上品,自用也很順手。我想足夠賠王爺的斗篷。”

別人逃命都帶些輕便值錢的,只有這女人,隨便拿出來都是些奇怪東西。鹿知盯著硯臺看了一會兒,抬起頭問:“我像是不嫌行李重,帶著一塊石頭走來走去的人嗎?”硯君愣一下,眨了眨眼睛,低垂眼睛含糊地說:“不像。”

鹿知鼻腔裡噴出一聲不屑,冷冷地問:“你怎麼又缺錢?金條都捐給復辟黨了嗎?”硯君咬著嘴唇不說話。鹿知皺著眉向她揮揮手:“眼看活不下去,別總幹蠢事。就你這樣,還跟著陳景初胡鬧?人家闖縣衙嚷嚷放人,你亂摻和什麼——人家的爹是陳松海,你爹是誰?”

硯君猛然抬起頭,眼睛閃亮但是沒有淚。鹿知意識到自己說過了,乾咳一聲揮揮手:“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別給人添亂了。”硯君轉身走了一步,就停下不動。鹿知仔細看她的背影,看出來她氣得哆嗦。

她像是有無數沉重的言語需要宣洩,沉重得讓她邁不動腿腳,不發洩出來就沒法繼續前進。鹿知知道,這次一定能等到她大放厥詞。

果然,她轉回頭沉聲說:“昱朝滅亡,多半是咎由自取。我父親的所作所為,我也不能全部認可。但是七爺,我從沒有抱怨過他怎麼不能像那些乘勢而起的人,再幹一番發家致富的事業!也許陳松海那樣的人,可以推進世道,但我父親那樣的人,可以為世人明晰節義。如果有一天大新亡了,七爺是希望天下有陳松海那樣發國難財的人,還是有我父親那樣的人呢?”

鹿知逐字細聽,安穩地回答:“如果有一天大新墮落,百姓要大新滅亡,那麼大新就滅亡吧——這兩種人,百姓都不需要。我希望那時候天下能有一些更有益的人。”

硯君從未聽過這樣的話,大大地睜著眼睛直視他,被那股泰然的氣勢擊敗了。鹿知以為她應該趕緊灰溜溜地告辭,她卻定定地站著不動。“你還有什麼事?”

硯君的話已經到嗓子眼,心裡卻翻起一個念頭:說出來會是多麼不現實。短暫的猶豫之後,她低下頭搪塞:“今天打擾您已經夠久了。有機會我再向七爺說吧。”

所以你只是揣著一塊挺貴的硯臺,專程來謝謝我放人救人?鹿知才不信。但她不想說,他也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