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知一雙大眼瞪得更圓:“聽過借錢借物,你聽說過借犯人嗎?有毛病!”一甩袖子轉身就走。陳景初身子前傾,硯君以為他是摔倒,急忙去拉卻沒拉住——他已經嗵的雙膝跪地,聲音抖得不成調:“王爺,求你!”

鹿知轉頭想罵,猛然見陳家大公子衝自己跪下,忍不住倒退一步,看看快要落淚的陳景初又看蘇硯君,張大嘴巴滿臉見了鬼的表情。硯君代陳景初說:“那犯人是葛鶴慢,本來是個醫生,眼下只能指望他了,不然就是一屍兩命……這事恐怕縣官老爺不敢擔待,只有王爺開口才有用。”

“簡直胡鬧!”鹿知豎起眉怒喝:“有人快死了不去找醫生,跑來我這裡胡攪蠻纏!你姓陳又怎麼樣?借犯人這種荒唐的事也能說得出口——今天借醫生明天借廚子,大牢還要不要上鎖?信不信我把你們兩個扔到牢裡去找醫生?”

陳景初咬牙說:“王爺把我投入大牢吧,換那個人出去救她!”

“你——”鹿知心裡一萬句罵人的話狂奔不休,反倒想不出先說哪一句,怒極而笑:“縣衙是你開的?大新律法是給你踩來踩去玩的?你想怎樣就怎樣?趕緊給我滾!”硯君心裡打了退堂鼓,心想也許不一定非要牢裡那個西洋僧侶。可是陳景初心意堅決,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關於這縣城的情況,當然是他更清楚。而他如此絕望。

“跟我耍賴,是不是?”鹿知指著陳景初狠戳,惡狠狠說:“那你就在這兒耗著,耗到大新出一條新法,准許用無罪之人換犯人出獄。”說完氣鼓鼓地要走,忽然好像渾身被扯住,走不動也掙不開。回頭一看:蘇硯君拼了小命揪著他斗篷後襟,還不停地往懷裡卷。

斗篷在鹿知身上越勒越緊,他快喘不上氣。“蘇硯君,你這是幹什麼?你要幹什麼?!”鹿知大恨這及腰的斗篷困住他雙臂,釦子也突然顯得多。好容易鑽出雙手去解前襟的扣子,解開兩顆還有三顆碰不到。

硯君勒得他動彈不得,分出一絲力氣說:“是你自己說的——一日在大新的地界,你就要管他們的死活。眼看人就要死了,你怎麼能出爾反爾呢?”一邊嚷一邊連他衣帶也捲到懷裡。

“你當自己是個漩渦嗎?!趕緊放開!”

他們吵吵嚷嚷把縣衙裡的人都引到後院來了。方星沅和昭慶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纏在一起的忱王和蘇硯君,再看跪在地上的陳景初,臉上那股神氣分明是說這場面一輩子也不可能忘。鹿知又羞又怒,“來人、來人,馬上把這兩個傢伙趕出去!”

士兵與差役也覺著鬧得不像話了,一夥人拖住蘇硯君,一夥人拉起陳景初,推推搡搡地弄出了門。鹿知終於解下斗篷,狠狠摔在地上。“誰做的這破玩意兒?她要是個拿刀的刺客,我就死定了!”

無法無天的大膽舉動,只是短短一刻,硯君坐在車上還有種不真實的感覺,飄飄忽忽地安慰陳景初:“也許沒那麼糟糕,畢竟還有大夫呢。”可他失魂落魄地注視前方,喃喃說:“我們這地方常打仗,好醫生不是被各路人馬抓去從軍,就是逃命跑了。百姓活命全仗著命硬。城裡只剩一位大夫,我曉得他的能耐。”

謝雨嬌的房門前站滿悅仙樓的夥計與住客。眾人雖然有心無力,到底還是想幫忙做點什麼。見陳景初來了,人們紛紛讓開一條路,對他異常悲切的神態,不免有些好奇。

丹桂和銀蟾大約是年紀太小幫不上忙,並肩在門外等。見到硯君回來,丹桂淚珠一轉,哽咽說:“我們小姐醒過來了。”聽見這話,硯君與陳景初都鬆口氣。丹桂抹掉眼淚又說:“可是好嚇人,大口地喘個不停。孩子沒有出來,也不像能保住。”

渺茫的希望轉瞬又湮滅了。陳景初輕輕地把手放在門上,卻抖得無法推門,回頭對硯君苦澀地說:“你進去吧。我不合適。”

房裡忽然傳出金舜英大驚小怪的叫聲,硯君匆忙繞過他快步走進去。

床上的謝雨嬌插著許多針,硯君看不懂,只覺得不像好兆頭。姓沈的大夫正在拔她腿上的針,拔出一根是彎的,再拔一根也是。珍榮看見硯君,心有餘悸,“她突然抽筋,抽得好厲害!針都彎了……”正說話間,謝雨嬌胸腔裡一嗝,再也不動。沈大夫試了試她的鼻息,又摸心口,“是暈過去。”

硯君大著膽子問:“沈大夫,您覺得破腹取子是不是個辦法?”

大夫精疲力盡地搖頭,“我們學的是救人之術,自然會盡力救人,可是她的情況,萬一破腹大失血,更加兇險。唉,醫術不是巫術,不是心想事成之術呀。”說罷透露他的擔憂:“她早就有早產的跡象,拖到現在才挽救,恐怕是……”

香玉捧著一碗熱藥湯,急匆匆地奔進門嚷:“熬好了熬好了。”大夫顧不上說別的,指著謝雨嬌緊閉發青的嘴指揮眾人:“快灌下去。”

幾個女人圍著大夫忙活,忘了時辰。從黃昏折騰到點燈,謝雨嬌緩緩地復甦,渾身緊繃抽搐的肌肉漸漸放鬆。“我的手……”氣如遊絲地叨唸三個字又使不出說話的力。硯君問她手怎麼了,她沒力氣答。

門吱的一聲又開了。最先回頭去看的香玉嚇得叫出聲。

硯君回頭,也驚得一顫。

床前幾步開外站著一個男人,身材十分高大,乾淨的衣服是新換的,頭臉剛洗過,眉毛上還有水。仿照昱朝男子的髮式挽起髮髻,嘴邊一層淺薄的鬍鬚,都是稻田一般的金黃色。

他徑直走向床前,一絲不苟地檢查謝雨嬌,很快嘴裡嘀咕了一句眾人聽不懂的話。只有謝雨嬌聽懂了,揚起冷汗涔涔的臉孔,向他點頭微笑。他當即堅定地問沈大夫:“您帶著刀和腸線嗎?”昱朝官話十分地道。沈大夫匆匆回答:“有是有,不過……”

金髮男人看了看周圍幾個女人,指著珍榮說:“你留下幫忙,其他人請出去。”硯君想要堅持,金髮男人說:“你們手上留著長指甲,不適合幫忙。”一句話將硯君、金舜英和香玉攆出來。

硯君出門看見面如槁灰的陳景初,訥訥地問:“那個人就是——”

“葛鶴慢。”他的聲音既充滿痛苦,也浮動著一絲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