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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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訊息傳得快,城裡人很快都知道來了位大人物。如果他們知道這人是羅素倫冰彌,閒聊的內容會更豐富。
大新羅素倫兄弟各有性格與事蹟,有些神乎其神不像真的,有些真的又不夠傳奇,沒有被傳開。總的來說,人們比較關心與自己有關係的傳聞,比如這些楚狄赫人是什麼樣的人,他們怎樣對待敵人、怎樣對待百姓。人們希望能從中判斷羅素倫家建立的王朝能不能長久,會帶來寬裕的生活還是更多災難。
因此大新地界上乃至更遙遠的北方都知道:二十多年前,他們的父親歸德侯被昱朝砍了腦袋,兄弟中最年長的林朗隨母親造反,帶領北方人劃地自守,使得朝廷徵繳無功。
如此對抗了十餘年,有人勸林朗:這樣打鬧沒有名堂。眾部如沙聚成塔,齊心協力趕走昱朝,若無更遠大的目標,遲早如沙隨風散。首領應該稱王,立百官、建制度,構建治世的基礎,才有未來。林朗卻說,若要實現遠大的目標,眾部擁戴的王應該是二弟蘆揚,竟將首領的位置讓給二弟。
蘆揚稱天王之後,尊長兄為讓王,又為幾個弟弟各加封號,有模有樣地建起一個國家。蘆揚在北方極有號召力,果然不負眾望,大新實力日新月異,終於給昱朝致命一擊,還將氣勢兇猛的大庚天王打回西南。
領兵擊潰大庚天王的,正是羅素倫兄弟中排行第三的寧王冰彌。他年少時曾在京城求學,據說資質極高卻懂得深藏頭角,不曾名揚舊京,但熟諳昱朝上至皇族下至賤民的一舉一動。
傳聞說,寧王冰彌與天王蘆揚相似,都有觀察人心的天賦。相比之下,蘆揚更容易理解對方而贏得尊重,冰彌則能洞察對方,需要時準確無誤地給出致命一擊。這天分不僅助他戰無不勝,還賦予他超人的預見。
昱朝瀕臨破滅時,各地揭竿起義、先後稱王的隊伍沒有五十也有三十。大新原本戰力平平,未必能熬得住大浪淘沙。最終能夠成為四分天下的一家,正是冰彌預見到火銃的威力,率先派人前往海蘭尼塔學習製造火銃的技術,大新才能如虎添翼打下如今的疆土。
雖然百姓當中見過他的人不多,但提起羅素倫冰彌的名字,都知道他不僅是大新的常勝將軍,簡直是這個時代中戰神般的人物。
誰也想不到這位戰神並沒有金甲銀盔、萬眾擁簇,正在艱難地解開那件半新不舊的斗篷,緩緩向椅子中坐下,露出痛苦的神色。鹿知與昭慶嚇一跳,急忙要上前攙扶。寧王慢吞吞地擺手說:“不礙事。”
鹿知急了,“前陣子聽說三爺遇刺,不怎麼兇險。我看只有手臂傷到,難道別處還有重傷嗎?”寧王勉力提起受傷的手臂,笑了笑說:“昨晚在二十里外,遇見約摸三千妙高賊人,一仗打了整晚,不小心傷的。”鹿知與昭慶都大吃一驚。寧王仰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說:“我本來就要回京,已經行了幾程。路上接到你十萬火急的報信,自然星夜趕來。恰好與賊人半路相逢。”
賊人與他人數懸殊,昨夜必是苦戰。寧王卻說:“傳說他們十分兇殘,大概是對付手無寸鐵的百姓太過殘忍,或是無能之輩誇大其詞吧,打起仗來全不在行。俘虜也承認,是聽聞有人冒充妙高山的名號,冒犯了他們的神仙,他們才來。圍城那批人,果真是假的。”
鹿知與昭慶面面相覷,昭慶嘆道:“這、這真是——我們楚狄赫軍隊一刀一槍消滅匪徒,城裡人卻只知道復辟黨神勇無敵,不知道那是火燒空營的伎倆。”
寧王笑道:“復辟黨的花招倒也有點意思。不過在這世上,虛名短暫,建功立業終究要靠實力。”說罷問昭慶:“你原先是跟隨哪一位王爺?”
昭慶畢恭畢敬回答說:“是天王麾下。”寧王帶著欣賞的神色點頭說:“天王麾下人才濟濟,要你來守這邊境之城,必然有他的道理。你帶了多少兵來?”昭慶汗顏回答:“上面原本要撥三千兵,遇上與大羲交戰,兵力分不出來,至今未到。”寧王不假思索地說:“大羲退兵了,我想用不了幾天,你的守兵就會到。”
輕描淡寫的一句“大羲退兵”,讓人不得不又一次服他:大羲天王鄭蓮笑親率大軍,要在年底再立一功,來年大約也有稱帝的決心,卻被他不動聲色打回了西邊。寧王並不以此自得,蹙眉思索說:“妙高賊人重視聲威,吃了一敗必定伺機反攻。總要有部署才能拿得準、行得穩,你不必在這裡照應我,忙你的事情去吧。”昭慶連忙點頭說:“三爺說的對。容下官先行告退。”
周圍再沒有生人,寧王吩咐左右:“該換藥了。”鹿知幫他脫掉外衣,卸下鎖子甲,看見裡衣透出的血漬。再解開裡衣和繃帶,只見當胸一道刀傷,從左肩直到小腹,以草率的針腳縫住。大約救急的醫生十分慌張,傷口縫得難看,以後必定是一條猙獰的疤。鹿知不禁失聲:“這也能活下來?!”寧王嘿嘿冷笑,“這樣就死了,才丟人呢。”
旁邊都是三爺的心腹,鹿知還是不由自主壓低聲音:“刺客究竟是什麼人?”
“雷大器的爪牙。”寧王不緊不慢地說,“三個人,當場有一人斃命,還有兩個逃了。”頓了頓,望著鹿知說:“這些刺客的確有幾分本事。我恐怕他是向京城方向逃,還有其他不軌的企圖。此地就在他們上京的路上,不得不多想。你我兩人住在一處,萬一遇敵都危險。”
鹿知撇了撇嘴,“刺客我們見多了,算是好對付的。但那陳家……”他正要說,忽然有人敲門。侍衛們將人放進來,正是陳秋嵐。鹿知當下什麼也不說了。
寧王看在眼中,沒有作聲,在鹿知幫助下吃力地穿好衣服,溫和地責備弟弟:“小亂避於城中,大亂避於鄉里。既然料到魔頭攻城,就該開放城門,由百姓自帶牲畜糧食去逃命。周圍大山延綿幾十裡,百穴千窟,本地人總能找到藏身之處。將他們困在城裡,徒增恐慌。倘若救兵遲來,後果不堪設想。”
鹿知繃著臉,說:“天寒地凍入山,恐怕半路就有不少凍死。三爺講這話是小看我,認定我守不了一座城,保不住這些人。”寧王提起能夠活動的右臂,彎起食指,在他腦門上狠狠敲了一下,笑道:“我們家鄉比這裡還冷,年年大雪冰封,我們沒有凍死。誰說這裡的百姓不如我們?”
看鹿知疼得呲牙,寧王反手在他頭上敷衍地揉了揉,換了話題。“難得來一趟,我打算晚上拜會兩位陳老爺,你去不去?”鹿知自己揉著腦門嘟囔:“我還有事。”說著眼角無意地掃向秋嵐。
這是他第二次露出這種表情,寧王將他小動作盡收眼底,嚴肅地問:“什麼要緊事?不敢讓人知道?”
他對楚狄赫人與華姓的關係十分敏感。有華姓在時,他向來是講昱朝的官話,不願意因為言語的障礙而增生兩族的疑竇。好聽的話他要當面說出來,有任何懷疑也要開誠佈公地說清楚。有他在場,楚狄赫人也都尊重他的規矩,凡事正大光明地攤開。
鹿知頓了頓說:“復辟黨如此猖獗,還弄到了新式火銃,不得不仔細查。我恰好知道一點線索。”這事情非同一般,寧王抬起眼睛鄭重盯住他。鹿知又頓了頓,“有幾個與復辟黨相關的人,正好在這城裡。秋嵐也認識。”
結交復辟黨的指責太過尖銳,秋嵐大吃一驚,“我怎麼會認識!”以鹿知對她的瞭解,猜到她其實不知情,因此擺手說:“就是蘇家那幾個人。”秋嵐一時沒想起是哪個蘇家,怔了怔才恍然大悟,驚呼:“怎麼會!”
她印象中,蘇家就只是硯君和珍榮,她倆實在不像有這能耐。感覺到冰彌在看自己,秋嵐當即放下臉,向眾人賭咒似的發狠說:“三爺在場,我一定是實話實說。我的確認識兩個從大成地界來的女子,與我們家有點關係。七爺說是復辟黨,我不知道怎麼回事。”
鹿知呵呵冷笑,“蘇硯君在這地方可是大名鼎鼎!昭慶審過一個案子,她做證人,全城的圍觀百姓都記住她。她去城上送飯,人人都認識又美又仗義的蘇小姐。可我們的小戰士嘟囔說,他給這家人趕過車,昭慶審案那天,還有一個蘇硯君在路上呢。這家人跟復辟黨關係很深,又這樣鬼鬼祟祟,我可不能不好好關照她們。”
秋嵐聽得不大明白,也不在乎,只是被他神情中的懷疑激怒,憤然說:“七爺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如果要押我問話,我隨時奉陪。”
話到此處僵住,周圍眾人皆屏息不語。寧王沉吟片刻,轉向鹿知,語氣認真又帶點專橫:“這事你不要管了。我會處理。”鹿知不住地撇嘴,卻說不出抗議的話。
寧王不動聲色地說:“陳家丟了火銃,不是三言兩語能解決的事。買火銃是我經手,自然是我去討個說法。”轉頭向秋嵐柔聲說:“你代我傳個帖子,晚上去拜會兩位陳老爺。”
鹿知心想:話是這樣說,總歸還是為了秋嵐——與她有關的事情無論大小,三爺能搶就搶,生怕別人做得不圓滑,傷害到她的名譽。心快偏到胳肢窩裡了。他對三哥絲毫沒有辦法,唧唧歪歪地嘟囔:“那三爺還是先好好休息。想從那幾個滑頭嘴裡挖幾句實話,可要費不少精神。”
寧王看他彆扭的表情,忍不住嘲笑:“這麼說,那位又美又仗義的蘇小姐一定費了你不少精神。我不得不見一見她。”鹿知說不出是氣是羞,使勁瞪他。寧王偏過頭不理他,當即向秋嵐說:“這些士兵去請,恐怕會嚇到蘇小姐。你代我請她過來。我想她聽說復辟黨在城外的事,應該知道是為什麼找她。”
秋嵐應一聲,回身便走,不忘狠狠地白了鹿知一眼。鹿知不理她,臉上又出現躍躍欲試的表情想留下來,可寧王衝他揮揮手:“過兩天還有別的事要你做。久慶的死,你交給方女爵吧。不過她是個實心眼,你提醒她——大新官員死於小女孩之手,傳出去恐怕民心不安,要有分寸。”
鹿知應承一聲,抬起腳要走,心裡那股躍躍欲試的情緒莫名變成一種擔憂。雖然沒想好說辭,卻不由自主地回過頭,想對三哥叮嚀點什麼。可是看到寧王嘴邊戲謔的微笑,他又氣鼓鼓地不作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