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聲直至黎明才消停,但也沒有完全斷絕。硯君徹夜未睡,天稍亮就起來梳洗,又下樓去尋早飯。曲安正指揮悅仙樓的廚師,準備了整桶的粥和整筐的饃饃,說是要去送給守城的官兵們。硯君不假思索說:“我也去。”曲安經過昨晚,知道這位大小姐是勸不住的,只得說:“城頭上風大,小姐多穿一件披風。”

太陽尚未露臉,滿天凍雲一團團地聚結。風聲不緊卻頗為有力,三五下便將壓城的硝煙掃蕩一空,硯君頓覺周身冷如濯冰。珍榮提著一籃蒸饃跟在她身後,不住地問:“冷不冷?唉,太冷了吧?你先回去,我去送就好。”硯君只是連連搖頭。珍榮嘆息道:“躲起來的本地人多了去,事不關己的樣子。反倒是你,像欠了這座城似的折騰自己。”

硯君沒有說:她的確擔了一份沉重的責任。是元寶京,她父親營救、金舜英保護、她設法擔保的元寶京,偷走了可以保護這座城的火銃。她沒能攔住。這座城受到的傷害,她會算一部分在自己頭上。她很清楚,蘇硯君就是這種人。

在今天,人們不再設想長遠的未來,怕活不到,只想要隨隨便便活下去,過了今天、過了明天,還能繼續過後天,就夠了。而她仍然想擔起做人的責任,有時候別人撇下的責任,她也不由自主地撿起來。遇事說一句“跟我沒關係”,今天、明天、後天就可以輕鬆很多。但她做不到。

責任並不回報她,只會在她頭頂上壓一塊永恆的沉重空氣,讓她身心俱疲。但她還是會頂著那分量,用這些微小的行動,給自己交待。

一路遇到不少百姓,凜凜朔風中各自帶著飯食要送給親人。城裡人也自願備了飯菜助軍,比如陳家那容量驚人的粥桶,以牛車馱著,還有炭盆在下面加熱。

硯君等人經過盤查登上城牆,滿目或坐或站計程車兵守在垛口旁。再向遠望,士兵的鐵藍色軍服與民眾的便裝摻雜在一起。與昨夜的炮聲相比,他們與垛口相依相偎的景象,讓她更真切地感到惡戰近在咫尺。

“先給譙樓裡的大人們送去,趁熱。”曲安說著領硯君往城樓走。

這城雖然不大,譙樓畢竟是個要緊設施,況且又在亂世,打仗時時用得著,因此整飭得像模像樣。昭慶正在譙樓裡與陳景初說話,兩人都熬了一夜,眼窩深陷下去,頗有憔悴神色。見百姓們來送飯,昭慶暗啞地道謝,陳景初向硯君笑了笑。

硯君默默地放下一份早飯就不理人,與往常表現迥異。陳景初看出來她有情緒,可當著別人的面不方便問她,料想不是什麼大事,也就沒急著問。昭慶忽然想起來,說:“七爺到城上巡查,你們記得留點東西給他——昨天晚上就嚷嚷肚子餓。”至於七爺在哪兒,他也不知道。

硯君與曲安出來,分頭向城上計程車兵分發早飯。一個守城的平民孩子不過十六七歲,凍得縮成一團。硯君二話不說,脫下披風給他。珍榮攔不住,將自己的披風解下來給硯君。沒走多遠,又見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隨父親靠在垛口旁,冷得哆嗦。硯君又將披風送了他。珍榮不高興地說:“別人都怕冷,就你不怕!”

“他們是為誰挨凍?”硯君說著繼續向前走,眼見城上士兵眾多,她向珍榮道:“我們分開散發,這樣快些,能讓他們趁熱吃上飯。”珍榮無可奈何,提著一桶粥與她背向而走。

硯君一手提著粥桶,一手挽著裝滿蒸饃的藤籃,走得吃力,出了點汗,倒也不覺得冷了。走到一處垛口,她拿出蒸饃給一名向外張望的男子。那人道個謝,轉身接。硯君愣住,想不到他如此平凡無奇地融在一群人中。

“七爺?”她吃驚時手裡的蒸饃一不留神掉落,忙從蓋著厚布的筐裡取另一個,道:“這裡還有。”

“好好的為什麼不吃?”鹿知彎腰拾起蒸饃,吹了吹,大口咬下去。他滿不在乎的樣子令硯君略感意外,無言地抓著一個饃饃不知所措。鹿知邊吃邊問:“有鹹菜嗎?”“有的。”硯君從筐裡找出一碟醬蘿蔔丁。鹿知大喜,招呼附近的人都來分幾口。

一群男人擠過來,硯君本能地避開,退到了垛口旁,就勢向外面望,頓時震驚:城外坑坑窪窪遍佈炮坑,幾乎找不出一塊好地,而在那數不清的坑對面,是數不清的白色旗幟、白色士兵、白色帳篷。一夜之間,不計其數的妙高山人如從天而降,將這座小城困住。

“他們就喜歡辦喪事的顏色。”鹿知嚼著鹹菜站到硯君背後,將她的頭扳向垛口後面,指著一個規整的孔洞說:“放著這玩意兒不用,偏要探出頭給人當靶子!”

“那是多少人啊?”硯君從未見過這麼多人聚集在一處,眼睛數都數不過來。“一千。”鹿知不曉得是怎麼算的,說得相當自信。硯君向城牆上環顧,粗略地計算這裡有多少鐵藍色計程車兵。顯然沒有一千人。

鹿知作色道:“數什麼數!你是敵方的探子嗎?送完飯趕緊回去!”硯君擔憂地說:“以少勝多終究是幾千年來的稀罕事,這回……”鹿知不耐煩地揮揮手,說:“你一個送飯的,操那麼多閒心做什麼?有我在,總歸不會讓那幫傢伙對大新的子民為所欲為。”

硯君向前走了幾步,又慢吞吞湊回來,提起地上的粥桶,悄悄地問:“七爺,有那麼多華姓反對你們,這城今天死保,明天也許投奔大羲去,你還會拼命守城嗎?”鹿知險些被饃饃噎住,冷冷地看著硯君,“這種話是隨便說的?!擾亂軍心!”硯君也為自己的冒失深感後悔,垂著頭從他面前走開。

“站住。”鹿知低促地吼一聲。硯君剛轉過身,肩上一沉,厚重的外氅壓得她的腰彎了彎。鹿知沉著臉說:“一天是我大新的子民,我就管他們一天的死活。”硯君騰不出手,抖動肩膀想要甩掉他的大氅,訥訥道:“我不是大新的子民。我只是碰巧在大新的地界。”鹿知以為她穿著不舒服,伸手將大氅領口處的繫繩打結,說:“一刻在我大新的地界,我就管一刻。”

硯君為他的態度感到訝異,任由他抖平了大氅,悄悄地問:“七爺,你是大新的天王嗎?”鹿知噗的笑出來:“天王比我強得多。”說罷收斂笑容,喝道:“蒸饃沒了,你還在這兒礙手礙腳的做什麼?”硯君被他喜怒無常的態度嚇到,提著空桶頭也不回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