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里之外,爐火烘托著店堂裡一團和氣。孔雀綠玫瑰紫,金蠟梅銀牡丹,幾十幾百匹綾羅綢緞掛在一排排高低錯落的架子上,儼然是花團錦簇的春日提前來了。

“這批料子是我二哥選出來,要送到舊京,給王爺們成親準備的。”連夫人遊走於萬豔叢中,雲淡風輕地點評:“我看是拍馬屁拍到馬腿上。天王出身窮困,最恨前朝奢靡,勸儉令、戒奢令前前後後頒佈了七八道。弄這些紅紅綠綠、金花銀線去招惹他做什麼?”

香雲莊的掌櫃是個體型偏胖、白白淨淨的中年人,好像剛衝入熱水的白瓷茶壺,圓嘟嘟、溫乎乎。聽說他也姓馮,硯君暗詫馮姓跟陳家是什麼關係,單她能記住的已有三個。馮掌櫃笑起來,眼睛完全消失在粉紅圓潤的臉蛋上方。“王爺們一輩子能成幾次親?畢竟是件天大的喜事,再怎麼節儉,也要稍微講究一點。三小姐,這是不能多得的商機呀!”

“我的小本生意經不起折騰。”連夫人不冷不熱地說,“好貨都囤到京城去,萬一天王一聲令下,不準鋪張過節,整批東西可全壓在京城動彈不得了——單是運來運去的車馬費用,要白扔多少?”

“怎麼會有那種事。不過呢……”馮掌櫃依舊笑得找不著眉眼,“三小姐才是大東家,一切聽您吩咐。”

連夫人終於微笑,“將我剛才點出來的那些送到京城,剩下的——”她從袖子裡抖出一張摺疊的紙,“按單子上寫的來。”

馮掌櫃見她有備而來,畢恭畢敬地拜讀她的清單,眼睛在瀏覽時睜大一條縫,讀完之後又眯進了笑顏裡。“三小姐的清單放在前朝,我無話可說。您指定的這些地方舉目繁華,商賈字號不能歷數,人煙市井非尋常村鎮能比。可現如今……”

“現如今我不是三小姐了嗎?”

“當然還是……”

“香雲莊是不是我的嫁妝?”

“這還用問……”

“那就按我說的去辦吧。”連夫人乾脆地說完,很響亮地拍了拍手。這動作在硯君看來突兀而驚人,在馮掌櫃眼裡卻是再熟悉不過:跟她二哥陳柳川的舉止如出一轍。當陳二爺這麼拍手的時候,意思是事情已定,不準再多嘴多舌。馮掌櫃的眼睛從笑肌中解放出來,帶著訕訕的眼色默然告退。

連夫人仿若無事人似的,向光彩奪目的布料隨意指點。芝蘭手腳麻利,將她點到的布料全挑出來,不多時就疊成高高的一座彩山。連夫人向硯君笑道:“今天趕製新衣服,不知道來不來的及。”硯君才明白,連夫人喊她來,是要送衣料。她慌忙擺手說:“萬萬不可。”

連夫人掩口笑道:“大過年的,本應該如此。我做這門生意,還怕被一個女兒穿窮嗎?”短短的話,把硯君推搪的路全堵死了。

“一而再地受夫人垂顧,怎能講得過去。”硯君澀澀地說完,連夫人執起她的手拍了拍,斂容說:“不是我照顧你,是我抓住你不放,要你給一個機會補償。”

“夫人怎麼會提到‘補償’二字?我從未想過。”

“我知道。可是如果我也不去想,那真要看不到自己的良心了。”連夫人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請你見證我最後的良心,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話挺嚴重,硯君無從拒絕,謝過見賜。連夫人一招手,馮掌櫃的媳婦親自拎著軟尺出來量尺寸。那女人較馮掌櫃的年紀小很多,動作流利,眼色也機靈。看樣子聽說她丈夫惹得大東家不快,瞅準時機來賠罪。連夫人原本就不是計較這種小事的人,也懶得跟她為這事磨嘰。

女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起做衣服,開口就停不住,足說了一碗茶的功夫。說到王爺們大婚,免不了說到紅葵使。連夫人見硯君一聽到成親的話題,臉上就有種彆扭的神色,不知道她怕聽見紅葵使,只當她仍然對婚姻之事耿耿於懷。

馮掌櫃的媳婦對她們的底細摸得很清楚,早聽說連夫人欠這位小姐一樁喜事,裝作不經意地提到陳景初和集瑰堂,說:“我們當家的堂兄就在那裡幫工,提起小姐總是讚不絕口。”連夫人含笑打趣:“真是說什麼來什麼,我先前提過要你們切磋,想不到你真成了他的得力助手。”

“是陳掌櫃扶危濟困,我哪裡能幫得上忙呢。”

大約是她心事重重的樣子令人生疑,連夫人一手放下茶碗,一手向閒雜人等揮了揮。她的丫鬟們結伴退出,各帶著不可言說的神態向硯君微笑,弄得硯君更加摸不到頭腦。

“硯君,你可以對我放心。”連夫人誠摯地說,“有什麼心事,有什麼為難,需要我從中幫忙的,不要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