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前覺得復辟黨欠他們蘇家一大筆錢,還欠蘇牧亭一條老命,儘管如此,她沒有資格對復辟黨的事業發表意見。現在也不知道怎麼了,生出了這份沒用的瞎操心。

大概是因為,從大成走到了大新,漫漫的旅途幾乎改變了金舜英的命運,仍改不了元寶京四處藏匿、時刻亡命的命運。

元寶京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就像坐在馬車的角落裡似的,陷入沉默。

此時他們之間的距離,比馬車當中寬大,但他們之間的氣氛無比熟悉,中間有著他的冷漠氣息造出的千山萬水。金舜英的意志越過了他設定的高牆,推心置腹地說:“真的,我想我們家老爺拿錢出來,也不是為了讓你送命。”

“元可道,元超,元琦英,崔護,李常樂,李萬貞,劉義凜,王思訓,胡少元,範青山,陳妙言,周雪海……你聽過這些名字麼?”元寶京慢吞吞地念了一長串人名。金舜英搖頭。

“大鴻臚寺卿,侍中侍郎,中極殿大學士,禮部尚書,禮部左侍郎,左都御史,吏部員外郎,吏部主事,中書舍人,刑部主事,武庫司員外郎,金吾將軍。”

金舜英聽了撇嘴,“我們家老爺才多大官?我哪能認識這些大人。”

元寶京嘴角含著淺淡的笑意,不是開心也不是得意的笑,依稀有種無怨無悔的意味。“我不是為了奪回唯春園中的生活,才走上這條路。龐山王元寶京的人生,是聲色犬馬、風花雪月的人生,毫無價值。我一點也不懷念,從來沒有想過豁出性命去換回那樣的生活。我是為了他們……的遺願。”

金舜英聽不大明白,猶自唸叨:“人死不能復生,總不能為了死人的遺願,拿活人的命冒險。”

“正因為人死不能復生。他們本來有自己的未來,可是心甘情願放棄了,去換元寶京的生命有意義。”他說,“我不是拿自己的未來冒險,我是揹負他們的未來而活著。”元寶京笑得近似於寬容,好像早就明白金舜英無法聽懂,金舜英卻聽得明白:這些都是他想過千萬次、在心裡說過千萬次的話。

“如果我放棄——放棄了他們給我的意義,那我是誰呢?一個普通人,值得那麼多人犧牲性命去營救嗎?如果我配不上那些人的死亡,我該怎麼活下去?”

我是誰呢——他曾經在逃命的馬車裡自言自語。那時候他有機會放棄弘熙皇帝的人生,過隱姓埋名的日子。金舜英有點明白了。他可以放得下自己,但放不下那些死去的人。

她的心忽然沉重起來,好像只是聽了聽這些話,生命的分量就變得難以承受。真不知道他怎麼能這樣活著。“真受不了你們這些懂道理的人。你們啊,就是想得太多了。意義長、意義短——琢磨出來,就能活好嗎?吃飽穿暖才實在。”

元寶京愣了,像是體會她話裡那些似淺而深的意味,最終低下頭嘆氣,“你這女人!”

墨君偷窺到此時,屏息從門縫上躡手躡腳地離開。綿兒被他鄭重的神色弄得一併緊張起來,兩個孩子做賊似的退到悅仙樓門口,方敢大口地呼吸。“小少爺,你藏什麼?”綿兒奇怪墨君這孩子,平常大大咧咧的彷彿沒心眼,居然會鬼鬼祟祟地偷聽他親孃說話。

墨君擺手,蹙著眉說:“你不知道,她們女人真麻煩。”綿兒怔住,乾澀地笑了笑,“怎麼麻煩?”

“衣食住行、坐著站著,樣樣都麻煩。就拿一道門來講吧,三個女人三種說法——昨天我姐姐和陳掌櫃在屋裡看東西,非要我進去;珍榮自己不肯好好在裡面待著,還非要我也出來。回到客棧,我娘和舅舅在屋裡說話,要我出來;珍榮自己不肯進去聽,卻非要我進去。”

綿兒抿嘴笑道:“我看她們三位都很有道理,是小少爺不知道女人的顧慮。”墨君強辯:“我怎麼不知道她們有道理?最怕就是她們都有道理!所以打仗不能用女人,個個有理,讓她們來指揮,還不全亂套了!”

“那倒未必。”綿兒不服氣,“大羲天王不是女人嗎?打起仗來多厲害!”

“有多厲害?”

綿兒牽著墨君的手,邊往集瑰堂走,邊說:“咱們落烏郡原本有九個轄縣,現在只剩這縣城——其餘的都給大羲拿下了。偌大的郡只有一城,好不尷尬。是改作落烏縣,還是歸到京兆郡去,至今沒有定。大新一直說要奪回落烏九縣,我看遙遙無期。”

“那一定是因為大羲軍中沒有另外兩個女人。哪怕再多一個,就會各自拿主意。”

“人家軍中的女人可多啦!女將軍、女元帥數不過來!”

墨君不住地瞥她,忽然問:“你也想去嗎?”

綿兒愣住,乾巴巴地問:“去哪兒?”

“等你長大了,也想去大羲天王的軍隊裡,當個女將軍嗎?”

綿兒停下腳步,直愣愣地瞪著墨君,那眼神令墨君不由得緊張。彷彿過了片刻,又彷彿過了很久,她生硬地說:“我已經長大了。”拖著墨君走了幾步,她侷促地問:“你怎麼發現我是女孩兒?我都沒把自己當女孩兒看過。”

“可你也不知道男孩子是什麼樣吧?總之不是你這個樣子。”墨君說著,寬慰她似的說:“我娘說,這世道不太平,女孩子更容易被人欺負,扮成男孩是聰明之舉。”

“你娘也知道?還有誰不知道嗎?”

墨君搖頭,又善意地說:“如果有人欺負你,你告訴我——咱們是朋友嘛。”綿兒聽見這話終於笑起來。那笑裡有不加掩飾的譏誚,好像墨君的話十分荒唐。“如果每次被欺負都等人搭救,我早就死掉十八回了。”

她見墨君迷惘的樣子,伸出手拍了拍墨君的前胸——他把舅舅送的匕首掛在脖子上,藏在領口裡面。綿兒瞭如指掌似的,說:“遇上真正窮兇極惡的歹徒,人人都怕,哪個會出頭救你呢。只有自己救自己,直到沒人能欺負你。”說著忽然停住,拖著墨君的手臂躲到一戶商家的石墩後面。

墨君探頭張望,看見一隊穿著鐵藍色衣服的楚狄赫人,其中儼然有送他到這裡的那名少年。“我們在躲誰?”他問。

綿兒神情緊繃,完全不像小孩子。像墨君北上時,在荒原裡遠遠看見的一隻戒備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