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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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結親
連家上門提親的第二天,蘇牧亭面對女兒的時候,忽然產生無言以對的心情。
汲月縣蘇家在大昱是知名的文人門第。承蒙皇恩浩蕩,蘇家仕途歷世不衰,簪纓衣紫的祖宗肖像掛滿祠堂。蘇牧亭一直很驕傲自己生在蘇家,也很驕傲讓他的兒女們生在蘇家。可是從幾年前開始,這份自豪的心情漸漸黯淡。
王朝氣數將盡,蘇家也跟著轉動的風水走了下坡路。賣官鬻爵愈演愈烈,蘇牧亭卻懷抱蘇家子弟的自尊,仍想靠本事博得功名,最終只得了一個可有可無的小官。不上幾年,老母過世,他按例丁憂歸鄉,等待喪期之後起復。孰料世道多舛,不等他除去孝服,皇上沒了,大昱也沒了。
別的大員見風使舵,各投明主謀個一官半職,也有來勸蘇牧亭出山的,說自古的朝廷都是“換湯不換藥”,管他誰當了皇帝,汲月縣還是要靠他們這些老面孔,才能守得一方太平。但蘇牧亭是個死腦筋,捶胸頓足哭了一場,憤然草書數篇文章痛罵逆黨,大咧咧掛在自家門前。什麼大成、大庚、大羲、大新,自稱天王的都是犯上作亂的狂匪流寇。
本地官員與蘇家交情匪淺,對這老頑固一笑置之,未加為難。蘇牧亭卻道這群人得了昱朝的好處,拍拍屁股又對著新主子下跪,心裡瞧不起他們,就此閉門謝客,與世隔絕。
他沒有一技之長,持家的金姨娘開銷的門路又多。死守在祖宗的宅院裡,眼看著內外交困,蘇牧亭除了嘮叨著“詩云”“子曰”之外,全然不上心。
他仍然想做一個上不愧先祖、下不愧子孫,對得起大昱恩典、對得起蘇家名聲的蘇牧亭。他仍然為自己感到驕傲,也為他的家人感到濁世獨清的幸運。蘇家大宅是亂世桃花源,衣食無虞,足夠全家帶著骨氣扛過這荒唐時勢,終有一日四海廓清,他們全家都會為自己的氣節自豪。蘇牧亭一直懷抱這樣的信念,直到昨天與連士玉重逢。
連士玉家道凋零,應試屢屢不中又無錢買官,因緣巧合娶了落烏郡女子陳氏。陳家多年從商,產業豐厚,陳氏的哥哥慷慨解囊,為連士玉捐了一官。任所位於西南,地方偏僻,除此之外沒有什麼不足之處,連士玉攜妻小欣然上任,一走二十多年。
誰想到天高皇帝遠竟成了福氣。叛軍突破京師,琅霄宮大火之後,過了足足一年,他的任所才受到淺淺波及,被四大天王中的大庚天王納入管轄。連士玉為人精明,保住了原本的官職,依舊在山坳裡悶聲發財。
然而大庚天王濫施刑罰,又鼓勵告密、揭發,三天兩頭有人跑來巡查,連士玉整日提心吊膽,索性瞅準了空子卸任,打算回夫人的老家落烏郡經商。他少年時蒙受蘇家接濟,後來逢年過節不忘託人送來拜禮,也算得上知恩圖報。這回路過故鄉,探望舊知,偶然得知蘇家的小姐尚未出閣,便動了提親的念頭。連公子名喚遠巍,是連家的獨苗,和原配離了婚。諸如此類的事情,連士玉未加隱瞞,求親的誠意可見一斑。
蘇牧亭起初沒動心。他念念不忘自己小時候比連士玉強上老大一截,又打心眼裡輕視連士玉那個花錢捐來的官。再斜眼看看連公子,覺得他面露苦相,至多七分人才,比自家的孩子差了十萬裡。他家硯君自幼教導有方,蘇牧亭不敢誇口說女兒是絕世才女,但放眼地方上沒有哪家閨秀能出其右。
可金姨娘高興得不得了——連老爺初次拜訪便送她一雙珊瑚珠鐲子。蘇牧亭自小見慣稀世奇珍,沒將那成色放在眼裡。蘇家密室裡潔白如雪的珊瑚不下百對,只是沒讓金姨娘見過罷了。
大約他形於顏色被媒婆看穿,接下來閒聊時蘇牧亭才知道:這幾年不光是朝廷、世道變換,連珊瑚的行情也變了。如今白的不值錢,金姨娘收的那雙紅珊瑚,倒比白的貴出去幾十倍。他又孤陋寡聞了。
一對珊瑚鐲子並沒有唬住蘇牧亭,但給他提了醒:大昱昔日的貴族們不計成本拋售祖產,蘇家囤積的奇珍異寶在這般嚴峻的形勢下,默默地貶值了。他的桃花源不知幾時開始岌岌可危。
連士玉到底是商人的女婿,從他夫人的孃家得到高明的建議,早早將手頭奇貨換成真金白銀。他心中不慌,便於這世道中更顯得財大氣粗、爽朗豪放,直說留下一份厚厚的聘禮,也省得他往落烏郡搬運,且還換回一個兒媳。金姨娘興高采烈,向蘇牧亭使的眼色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不住幫腔說再難找這樣的親家。
老實講,連家將目前的家底翻三倍,蘇牧亭也不放在眼裡。圖這幾個錢嫁掉女兒,他是做不出。但他心中卻有另一番計較,只是眼下還不便說。再者硯君年紀也不小。周圍十里八鄉沒有蘇牧亭看得起的人,他們全家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照這樣耽擱下去,女兒的確難找滿意的婆家。連家北上落腳,日後還有用得著他們的地方。他思來想去還是應允了。
於是對著女兒的時候,蘇牧亭第一次感到濃濃的愧疚。
他想說他不是圖連家的錢把女兒賣掉,又覺得他的硯君必定懂得,不需要他說出來。
他想說連家也算門當戶對,又覺得這話分明是自欺欺人,連遠巍的確配不上硯君。
他想說出他真實的計劃,勸說女兒心存大義,但他先說服了自己,為了大義,保守秘密。
最終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對著女兒長長地嘆了口氣。
硯君對終身大事萬般不解,從她父親那裡得到的全部解釋,就是一聲嘆息。
但她竟完全理解了。
汲月縣蘇家的輝煌,是大昱給的。大昱覆滅兩年,可它在父親心裡沒有滅亡。今天它跟著父親的嘆息一起凋零,蘇家的盛世也隨之轉涼。真實的世道就在父親百感交集的嘆息裡,她不應該問那麼多,她能做的事,是當一個不讓父親嘆息的女兒。
於是硯君沒有再問為什麼,對她的婚約笑了笑。
兩家馬上鄭重地操辦起來。
連家只有兩個男人先行,夫人女眷還在後面沒有跟上,諸多事情男子不便出面,連士玉便全權委託金姨娘代勞,自己只管像撒土似的撇出大把銀子。金姨娘生怕下人們趁這機會從中揩油,大事小事親自操刀,自己卻免不了剋扣不少充為私房,又圖省錢以次充好。她生的兒子墨君才九歲,每日看著人來人往送東西給姐姐,不知道這是辦什麼事,嚷嚷著也要,攪得金姨娘心煩意亂,少不得冷言冷語損硯君幾句。
硯君懶得跟她生閒氣,除了看看連家送的東西之外,彷彿事不關己,每日躲在房裡發悶。
連家訂好日子,正式下了聘禮,果然十分厚重。蘇牧亭想著女兒一向乖巧,眼看也要出閣,心中還有些不忍。金姨娘卻眉開眼笑,直誇硯君運氣好。
既下了聘,成婚的日子提上議程。連士玉看蘇牧亭多有留戀之色,況且父子二人沒有女眷同行,帶著新媳婦一路北上,必定不合蘇牧亭這種人的心願。加之連家在落烏郡出了點小事,父子二人急於趕路。連士玉便提出他們父子先走一步,待夫人陳氏到來,再攜硯君同行。等硯君到了落烏郡,連家一定鄭重地操辦婚事。
聽說陳夫人要到十月才來,金姨娘心裡老大不高興,又不好表露出來:她原本估摸著硯君不日就走,因此沒預備冬裝,省下一筆開銷,誰想到這筆錢還是要花出去。
婚事既然議定,連家父子幾天後就先行北上了。
別人飲冰搖扇,消閒度夏,硯君卻日日惆悵——連家雖然說是舊交,但這些年來生疏不少,彼此反倒不知景況。她至今與遠巍只有窺簾一面之緣,根本不知道他是什麼心性。尚未謀面的未來婆婆陳氏,也不知何許人也,裙釵之輩敢在這亂世單身北上,想必頗有魄力。等她一來,便是硯君與家鄉的分離之期。落烏郡,那遙遠的地方,只在地圖上見過,周圍誰也沒去過。
在她千迴百轉的思緒裡,夏季將過。連士玉派人來通知蘇牧亭:他們在落烏郡落了腳,陳氏也已經上路,只等女眷們北上之後,硯君與遠巍即可完婚。
接到這信沒幾天,蘇家又有稀客登門拜訪,正是連士玉的夫人陳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