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季準不想觸怒公主,他倆現在頂多隻能叫有一點點小小的摩擦,還沒到了要不顧體面忠言逆耳直接點破這層窗戶紙的時候,畢竟現在公主什麼都沒幹,只是給他遞了兩次帖子,最出格的也就是讓他寫了名字,但長公主不介意這個,他介意就顯得有點多管閑事沒事找事了。

所以他打算輕輕服個軟,努力贊美一下長公主,平息她的怒氣,而且他敏銳地發現,他剛才的誇贊並沒有真讓長公主心情愉悅,她的表現更像是一隻貍奴看見一隻蠢耗子,準備收起爪子玩一玩再弄死它。

季準覺得自己可能拍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但他向來在這方面上天份不足,而且他對長公主瞭解甚少,唯一瞭解就是之前杏林宴聽同科們說的那幾句,沒誇到點子上也算正常。長公主這樣的身份,不知道一天有多少人都在說好話恭維她,分的出真情還是假意也實屬正常。

他腦子裡匆匆忙忙分析了一頓,覺得自己剛才誇的太過敷衍,準備還是從為父分憂智勇雙全捨己為民來誇。長公主和親故事改成的戲本子季準還陪母親和妹妹聽過,說起來也是有幾分敬佩的,所以這次再開口,感情上就比上一次真摯的多。

“公主人品自然端方貴重,臣年幼之時曾隨家母聽過紅英傳,當時便十分佩服戲裡面的英娘大義,小小年紀便肯捨己為人,等大些後知道這是依據公主和親編寫的故事,更是對公主非常傾佩。”

“殿下當時年少,卻有勇氣自請和親,為先皇分憂,為我南齊遠走北荒,實在是孝心可嘉,心懷天下,這樣的人品如果不算貴重,那滿朝上下又有幾個人能稱得上?”

燕淩笑盈盈地看著季準,語氣裡充滿了新奇:“紅英傳你都信?你幾歲?”

季準心裡咯噔一聲,紅英傳講的是紅家女兒英娘,為退妖魔自願祭獻的故事,在民間算是有些名氣的本子,燕淩這話聽起來是看過這個戲的,難道她不喜歡?不應該啊,這戲不就是按照她來寫的嗎?

“你是從哪看出我是為先帝分憂,為天下大義,自請和親的?”燕淩看著季準臉突然白了,像是知道了什麼驚天噩耗,笑的更開懷了,“小小年紀,捨己為人,那是紅英娘,可不是華慶公主。哦對了,本宮當時連華慶公主都不是,不過是個灰頭土臉的小丫頭。”

季準覺得自己今天可能真的要完了,如果燕淩不是自願去和親,那他說這些和在她傷口上撒鹽有什麼區別?他真是糊塗,怎麼會認為她一個姑娘家真的會心甘情願去北荒?當時和親並不光彩,北荒王喀吶大勝了固烽軍,南朝只能議和,不想北荒除了財物,竟要求先帝必須將一位親生公主嫁過去。這樣的婚事,基本已經告知所有人,這位公主不可能是過去安安穩穩做王妃的。

而她說自己當時並不是華慶公主?難道是說她並不是先皇血脈?季準臉色變了,不,不會,當時北荒要求必是先皇親生女兒,雖然交涉不錯,但一直半點不讓,如何能隨便混淆。而且燕淩是當今聖上親妹,聖上對她的恩寵絕不是假的……

燕淩饒有興致地欣賞著季準的變臉,她幾乎能從季準變來變去的表情裡猜出他到底在想什麼。

如果再多給他透露一點呢?她充滿惡趣味地想,這個純良天真的小東西會不會直接嚇得暈過去?

“我是自請和親,但不是為了替先帝分憂,也不是為了什麼天下大義,”燕淩支著下巴,語氣輕松的好像在說今天天氣真好,“我是為了離開冷宮。”

季準呆呆地看著她,完全不明白皇女為什麼會待在冷宮,那不是被廢除的嬪妃才待的地方嗎?

“我母親當年並不受寵愛,位份也低,有一次宮裡宴會,她替先帝斟酒時不慎打翻了酒杯,汙了先帝的衣裳,先帝十分生氣,直接廢黜了她的位份,將她打入了冷宮。她當時剛剛懷上了我,所以我一出生便是在冷宮生活的。”

“我哥哥年長我七歲,母親出事後便被先帝送給了無子的慶妃扶養,等我出生,她便想把我送出冷宮去,最好也跟著慶妃,和我哥哥在一起,她覺得畢竟我是皇室血脈,論情論理,先皇也不會不管我才是。”

“但她沒想到,先皇就是這麼一個既不講情也不講理的人,他早就把母親忘的一幹二淨,更別說我了。而冷宮裡奴婢都比妃子硬氣些,畢竟奴婢沒有犯錯,也沒有得罪過宮中的貴人,所以沒有人肯為母親通傳,我也只好留在了冷宮,跟著我母親幹活。”

原來是這樣,季準又驚又懼中還是分出了一絲心神,怪不得她說自己的名字是女官起的,先帝根本沒有認她,更別說起名了。

“後來,等我十五歲的時候,北荒大勝,除了要金銀錢糧,喀吶王還要求先帝嫁公主於北荒。當時適齡的公主有兩位,一位是我三皇姐,寶昌公主,她是皇後的親生女兒,金尊玉貴的長大,自然不肯嫁到那蠻荒之地,成為一個年紀比父親還大的男人的妃子。而第二位是我的五皇妹福清公主,她的母親是順妃,順妃貌美,深的先帝寵愛,為了福清不嫁北荒,夜夜在先帝耳邊啼哭,哭的先帝心都化了。”

“先帝左右為難,皇後和順妃也因此互相仇視,後宮中風波不斷,連冷宮都知道了這些事。母親聽說和親後嚇壞了,皇後和順妃為了自己的女兒,早晚會查出我的存在,她不許我再出門,然後求了孫女官,讓她給哥哥捎信,希望把我偷偷送出宮去。”

說到這裡,燕淩眉眼彎彎地笑了起來,她沖著季準眨眨眼睛:“你猜,我出沒出去?”

這肯定是沒有,季準心裡想,這要是能出去了,那皇宮豈不是個篩子。

但他不敢這麼說,只能裝成個啞巴,索性燕淩並不是真心想要一個答案,她喝了口茶,繼續把這個荒唐的故事講了下去。

“我不想出宮,和親於別人是滅頂之災,但對我卻是天大的好事,我如果去和親,我和我母親就都有了名分,不必老死於冷宮之中。所以我給先帝上了書,說自己希望可以和親北荒。”

“先帝十分高興,突然冒出了個便宜女兒解決了他的燃眉之急,那他的寶昌和福清就都不必舍棄了。他封我為華慶公主,還給我母親了一個三品婕妤之位,我和他都得到了想要的結果,所以什麼為父分憂心懷大義,都是假的,我們只是各取所需。”

燕淩把這件事講完,看著季準目瞪口呆的樣子,又補充了一句:“紅英傳是先帝授意的,他需要一個大義凜然的皇家形象來凸現他的英明神武,而我正好合適。”

當然,除了先帝,還有她哥哥燕決的手筆,沒有理由事情是燕淩幹成的,只吹便宜爹一個人的道理。

季準腦子裡亂糟糟的,他剛剛聽了一腦門皇家的陰私事,還事關先帝,足以讓他肝膽俱裂了,若是讓外人知道,他還不曉得會怎麼樣。燕淩和親沒那麼多道德上的理由,他是理解的,她處境艱難,自然要抓住每一點可能脫困的機會,雖然和親看上去也不是什麼生路,但自己去總比被抓出來送去強多了。而且她和親之後還送出了北荒的訊息,無論如何都十分對得住南齊,論跡不論心,那百姓稱贊她又有什麼問題呢?

但先帝的形象卻很出乎他的所料,先帝並非是什麼聖明的君主,但也不算十分荒唐,除了愛好些女色,各方面算得上平常,對待大臣也並不嚴苛,沒想到竟然是個對妃嬪和親生女兒如此狠心之人,他同情地看了燕淩一眼,畢竟先帝為君為父,雖然長公主年少時受了這樣的委屈,但誰也不好說什麼,就算是陛下,也沒有指責先帝的道理,想必她這些年來,對這件事也十分在意……

“殿下何必說心懷大義是假的呢?很多人嘴上說禮義仁孝,可讓他們去和親,他們未必有這個勇氣。”季準對著燕淩拱了拱手,他聽了長公主的故事,自然要寬慰長公主,而長公主對他說這些的用意,也很可能在此,自己前面已經說錯了話,後面自然要多彌補,“殿下為己亦是為民,百姓自然愛戴殿下,紅英傳就算是先帝授意寫出來的,也需要百姓們口口相傳,季準信了,是這故事可信,這份信,並不會因為它背後的事就失色幾分。”

燕淩垂眼看著季準,他滿臉認真,好像是認真想說服自己,按照她的設想,他現在應該是渾身發麻然後替先帝說幾句好話才是。她笑容收了起來,漫不經心地對著季準說道:“季大人既然如此傾佩本宮,那本宮請你過來,你又為何三番五次地推脫呢?季大人說的和做的,好像不太一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