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祥符元年春三月丁卯朔日,長安未央宮神龍殿。

滿目的小雪掩蓋著這座朝廷為了彰顯帝國武功新建的龐大皇宮,黃昏的風乍暖還寒,殘陽把禁中變得血紅,來來往往的人卻似乎沒有感覺,只低著頭默默地做著自己的事,每個人身上不管是絳紫還是緋紅亦或是深青,都有一抹悲傷的慘白。天色將晚,只有這些人偶爾抬頭望向神龍殿的時候,你才會看見他們的臉,你才會從他們臉上看到一抹憂色,但僅僅是一閃,他們就會暗暗嘆口氣,然後搖搖頭,沉默著走開了。

這一年,在大唐文德元年以來的這三十年曆史上是絕無僅有的一年,因為今年春天,這個帝國即將失去它的主人。元旦剛過,宰割四海的大聖大明光武弘德孝皇帝就在迴光返照一般的神志振奮後再次陷入沉睡,積善文皇后奉旨攝政,勾當軍國政事,陰雲籠罩在長安上空。

宰臣王溥率文武百僚赴神龍殿起居。

昨天晚上,神策軍不知道被誰秘密調進了未央宮,太極、興慶、大明三座老宮以及長樂、未央、建章三座新宮,各處門樓全部上鑰。內樞密使韓全誨令侍衛步軍司校尉馬希樊率兵前往十六王宅謁見皇長子德王,隨後強行將李裕以及皇九子輝王李祐從太玄門接進未央宮。

中尉府下轄的京西北神策軍戍兵和御林軍四大營也躁動不安,士卒相繼前往九仙門、玄武門、通化門、明德門。十軍容顧弘文出兵入謁齊王,東廠督公丁士良會面岐王,六常侍劉平逸以及中常侍褚熊等人聚集內侍省衙秘會,永寧坊、靖國坊、光化坊這些地方也有親王和官員出入。

南衙宰臣意在德王。

原因很簡單,立長以絕他人窺伺,畢竟李裕是聖人和皇后的長子。

對於王摶、孫偓、陸扆、王溥四位宰相的想法,禁內四貴的樞密使大宦官韓全誨非常支援,因為他是皇后的心腹,也是德王的大伴。當年聖人不知何故,欲誅韓全誨,是何芳鶯求情,他韓全誨才僥倖逃得一命。有一次得罪了顧弘文,被顧弘文進讒言貶到飛龍院養馬,也是被何芳鶯找回來的。聖人重病不起後,韓全誨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派兵去十六王宅謁見德王。

皇后對此並未多說什麼,默許了樞密使的做法。

何芳鶯不反對,韓全誨在把德王和輝王接進未央宮後,便召知制誥崔遠到秘殿,詐稱聖人詔立東宮,命他草詔立德王為皇太子。崔遠驚呼這會讓崔家滅族,寧死不從,於是韓全誨帶他去見皇后,還是無果。翰林院不願插手,事情就難辦了,總不能拿中旨給南衙看吧。

……

聖人暴疾在床,隨時可能駕崩,皇宮陰雲籠罩,長安城內人心惶惶,淑妃黨已經開始了行動。

對於南衙和韓全誨看中的皇長子德王,顧弘文不以為意。這禁中六宮,還輪不到他韓全誨一個飛龍使出身的樞密當家。中晚唐宦官本有四貴,分別是左右中尉和內外樞密使,都以宦官擔任。誰想在京西北九鎮求個節度使,得先拿錢賄賂他們,哪怕是借,因此又稱債帥。

到這會兒,四貴成了十貴。

除去左右神策軍中尉和樞密院內外知軍事,增加了御馬監秉筆、侍衛三司使、御林軍四大營處置觀察使、東廠督公、憲兵府左右中校,以及六軍十二衛觀軍容使,除了左右中校是聖人女御擔任,其他都是宦官,顧弘文就是十軍容。至於六常侍、中常侍、飛龍使、大盈使之類的角色,都依附在這些大佬手下。這回聖人再次昏迷不醒,顧弘文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

原本他很害怕,但到了這一天卻異常冷靜。

想他顧弘文六歲從福建進宮,聖人即位的時候還不過是龍首殿一介雜役中人,現在卻位居大內之首,就是楊、仇、劉、西門、韓、張、王這些五世八公的頂級宦官世家,

也被他弄死了不少門人假子,西門重遂又怎麼樣?當初被聖人貶斥,照樣被他一道矯詔賜死在藍田。

自那年春天在龍首原上跟聖人研究炸藥開始,血濺含元殿之後誅楊氏,戮永寧坊,馬嵬驛殺韓建全家,弓弦處決藩帥。討西川,東出鄂嶽,雪夜襲長沙,鎮守東都,戰鬥虎牢關,三十年來跟隨聖人出生入死,早已不是當年的龍首殿雜役。顧弘文很清楚,現在必須冷靜。

縱使韓全誨已經率先開始了行動,他亦不慌。

內侍省衙內,十幾位大佬據案而坐,人皆沉默不語。

半晌,其中一位才說道:「諸位,大家疾漸,旦暮崩殂昇天,韓全誨那廝和南衙宰臣議德王,輝王也被韓全誨強行帶進了未央宮,他手上現在已經有了兩張正宮牌。如果到了明天我們還不行動,就是坐以待斃了。我看,不如請顧軍容出面,引北衙十軍自玄武門入宮除之。」

「昨日宰相已率南衙文武百僚赴神龍殿起居,貿然引軍入宮,萬一宰臣擁德王出走紫微門,為之奈何?要做就得做乾淨,紫微門不在我們手裡,守將是皇后的人,嗣王李文博。」有人否決了這個建議,想了一會兒又補充道:「或者以兵請南衙首相王摶率文武百僚入謁齊王,那時候,哼哼。仇士良做得,我們為何做不得?南衙素來仇恨我等中人,況且他們已經看上了德王。此時退讓,一旦德王升祚,我等下場不問可知。劉克明故事,不可不鑑啊。」

初,劉克明弒帝更衣室。明日,宰相裴度、樞密使王守澄、中尉梁守謙共立江王,發左右神策及六軍飛龍兵討之,殺劉克明分屍,盡屠其黨。

說到這裡,眾人不禁面有灰色。

「還是且看形勢如何,韓全誨就是把德王送上大位又怎麼樣,拉他下來,易如反掌。再等等,看聖人醒不醒,我等深受聖人寵愛,又於國家有功,料想聖人定然不會為難。如果聖人醒了,就請顧軍容帶我等一起,入神龍殿請大家立齊王為皇太子。眼下楚國夫人起居神龍殿,得派個人跟她接洽。若聖人醒來不立齊王,那我等就只好請裴夫人行萬難之事了。若聖人驟崩,南衙使韓全誨擁德王,我等就殺了韓全誨,把德王搶過來,到時候立誰都是我們說了算。」

「不錯。」

坐在此人下手的一個宦官介面道:「就算南衙想動我們,北司十軍也不答應啊?等聖人駕崩,誰愛我們,我們就立誰。時候不早了,某先告辭,聖人旦暮大行,就快操勞起來了喲。」

於是眾人紛紛稱是,起身各自離開秘殿。

等人都走後,剛剛說話的那位轉臉問上席的宦官:「顧軍容,話雖如此,但齊王即位後會怎麼執政,我們也說不清,還是要有所防備,楊復恭故事不可不鑑。聖人當初被楊復恭擁立上位不到一年就殺了楊復恭,盡誅黨羽,前朝楊、韓、張、劉、西門家族也一概不用。」

「俗話說得好啊,父傳子的藝,齊王也難保不會是下一個今上。」

「如今天下承平二十年,不再有兵亂讓我等見證忠心了。」

那被喚作軍容的,便是權宦顧弘文。

他心機深沉,殺伐果斷,事事充當急先鋒,深受聖人寵信,故遇大事諸宦都問計於他。聽得此言,顧弘文微微一笑:「齊王信用我等,我等自然肝腦塗地。這幾天再等等吧,只要顧某還在內侍省,這大明宮就翻不了天。至於誰來做皇帝,我意仍屬齊王。以後就看他信不信用我們這些可憐人了。天色已晚,弘文還要去神龍殿起居,樞密使也請回吧,暫且不要調兵。」

他倒沒說要是新君不信用他們怎麼辦。

言下之意,若是不被新皇帝信用,就要討個說法了。

那叫作樞密使的聽了這話,方才放心去了。等待著李曄的,是漫漫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