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遠方觀戰的官軍行營文武眼中,龐師古每一次擊槊都是如此清晰,沒有一絲多餘動作,節奏分明,槍出如龍,他們恍若回到少年時代,觀看步兵校尉演示頂級槊術。

一個個軍官看得如痴如醉之際,耳畔忽然響起了一聲清冷的嘆息:“如此專注不懼,龐師古心存死志啊……”

軍官們循聲一看,才發現是書記官何芳舞來了。

她負手而立,背對文武同僚,深邃星眸凝視著戰場。

何芳舞是女術士,師承龍虎山,學貫三教,道法精妙,觀星定位,卜算天象,水文地理,治病開藥,都很精通,除了是淮西招討行營的書記,還是李克良的行軍參謀之一。

之前軍中突發的瘟疫,就是被她平息的。

在何芳舞眼中,龐師古平靜且專注,每一槊都是無比認真,哪怕面對無名小卒,也像是對待平生大敵一樣,不犯絲毫錯誤,也不露破綻,他就那樣專注地擊槊斬殺敵人。

彷佛面前就算有百萬大軍,他也能一個一個殺完,龐師古此刻就像是一架機器,精準而優雅,鎮定而可靠。

無喜無悲的龐師古,才是最可怕的。

這個男人,在這一刻,就是郾城汴軍的最後戰神。

何芳舞的臉色有些不好看,當她遙望遠方那面旌旗的時候,她的臉上滿是陰鬱,她想知道,郾城十萬官軍,那個男人能殺多少?她很想知道,朱溫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朱溫到底有什麼非人的魅力,值得這個男人這樣效死?

何芳舞不知道,一生戰無不勝的龐師古,歷史上就是因為忠誠喪命,乾寧四年八月,朱溫攻伐楊行密。

葛從周進軍安豐,龐師古進軍清江口,清江口地勢低下,有人建議在高處紮營,朱溫提前忘了提這一嘴,龐師古也就沒有采納,楊行密果然決堤放水來淹,於是龐師古卒。

黑白無常活著的時候是一對莫逆之交,二人自幼結義情同手足,有一天,兩人肩並肩走到南臺橋下,天色晦暗,雷聲隆隆,看起來要下雨,七爺要八爺稍待,他回家拿傘。

謝必安走後,雷雨傾盆,河水暴漲,範無救不願失約,於是停留在原地等待,最後被洪水淹死,謝必安取傘趕來的時候,範無救已在洪水中失去蹤跡,謝必安痛不欲生。

環顧左右,最後吊死在了橋上。

……

何芳舞的疑問,其他人也很想知道。

不大的牙城頂上已經堆滿了雙方將士的屍體,更多的屍體堆不起來,從四周不斷墜落,牙頂的戰鬥還在繼續,龐師古的身影縱橫來去,沒有更好,沒有更壞,只是不同。

始終如一地收割生命,身後旌旗依舊飛揚。

何芳舞忽然一笑,道:“怎麼牙城外面的將士中,左右神策軍的人格外多?左右神策軍最近變得怕死了嗎?拿著最高的軍餉,享受著最長的休沐,卻不如京西北行營。”

某位判官道:“御林軍死傷也很少,郡主怎麼不說?”

何芳舞冷笑,道:“御林軍在虎牢關跟朱溫作戰,你是在質疑皇帝?看來徐判官是想去嶺南體會一下生活了。”

那人臉色一變,頓時不敢再吱聲,皇帝早以一個個血淋淋的事例證明,挑釁他的人必將血濺四方,這時李克良打斷了兩人,道:“難道諸位就打算這樣看著龐師古囂張?”

左神策軍的文官武將都不吭聲,來了個預設。

何芳舞向那面旌旗一指,冷聲道:“這面汴旗就這樣立在那裡,立在十萬關中子弟面前!今日郾城一戰,我們的所作所為都會被史官記錄,如果它不能在我們手中倒下,今後我們還有什麼面目返回長安,站在高臺上侃侃而談?!”

沒想到左神策軍押軍中尉鹿諫絲毫不覺得羞愧,竟然小聲說道:“我這個押軍做得夠久了,讓出來也是可以的。”

另一位中尉許弁沒有那麼無恥,但是也沒有出聲,押軍是可以的,但是上陣打仗的話,那就有些強人所難了。

何芳舞氣得七竅生煙,何家女人本來就暴躁,她又是格外不好的一個,當下一把撩起袖子,露出了雪白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