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日漸晡(第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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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你們也回去歇歇吧。”孟祖母把水菸袋放在窗臺上,佝僂著脖子吹滅了煤油燈,轉身跪著腿爬到炕沿邊上,抻著脖子向西間屋張望著,亮著嗓子唸叨:“讓丫頭送送你們。”
“不用,不用丫頭送我們,讓她也睡會吧。”姌姀提著裙襬跨出了屋子,走到院子裡,她抬頭看看天氣,喃喃自語:“不知這雨還能不能下,不陰不晴,讓人憋悶,不知俺們孟家的大小姐上學走了沒走,俺不願意與她走碰頭,那孩子越來越隨她的娘,俺惹不起躲得起。”
餘媽走到月洞門口,向中院探探頭,回頭向姌姀招招手,“太太,這個時辰怡瀾小姐上學早走了,再不走會遲到的。”
“怡瀾只有一點好,上學不遲到,聽正望說,她的學習成績也不錯,在班上當什麼課代表,經常幫老師批改作業,希望她的思想也能改變一下,多點女孩的矜持。”
小敏走出屋子時,姌姀和餘媽的身影到了月洞門,她們主僕二人的話音留在了院井裡,飄到了小敏的耳邊,想到怡瀾有學上,她的心裡酸酸的,不禁潸然淚下,不由想起了苗先生,不知他的學堂辦起來了沒有,如果她不離開青峰鎮,也會坐在課桌前,抱著書本讀書寫字。
院井的石榴樹上落著一隻喜鵲,轉動著小眼睛看著小敏,俄頃,在枝條上踮著腳跳動了幾下,呼扇呼扇翅膀“嗖”飛走了,帶刺的枝條扯下它一根羽毛,輕輕柔柔飄落,落在樹下的竹籃裡,竹籃裡有把小鋤頭,小敏的心一頓,這個竹籃子是黃忠晌午時候送過來的,他說,如果感到心情鬱悶就去北邊的山上轉轉,去挖點野菜,鄰居鄧家承租的山坡地就在北面的山上,他還說,鄧家有個女孩與她同歲,你們一定會有共同的話題,能說到一塊去。
小敏提著褲腿走到灶臺前蹲下身,封了灶口,站起身,一邊用衣襟擦擦手,一邊走進了東間屋,祖母蜷臥在窗戶旁邊睡著了,細微的呼嚕聲從老人張著的嘴裡吐出來,她的臉上掛著幾滴沒來得及擦去的眼淚。
孟粟也睡著了,他的鼾聲如雷。
小敏把炕上的炕桌搬到北牆根的小床上,從炕櫃裡拿出一個枕頭,放在炕沿上,輕柔地搬起孟粟的頭放在枕頭上,又拉出一床被子蓋在他的身上,孟粟笨拙地翻了個身,這個小小的動作讓小敏駭然,她的手停在半空,半天沒有反應過來,正常人翻身不值得大驚小怪,而,眼前是身有殘疾的孟粟,她又驚又喜。
這時,從孟粟手裡掉出一個瓷娃娃,在炕上滾著,滾到了牆角,他鼾聲依舊,圓圓的額頭上掛著一層細細的汗珠子,面頰上飄著兩片紅,濃密的睫毛遮蓋著眯成兩條線繩的眼睛,嘴角上揚,笑眯眯的樣子。他一定是夢到了誰,是那個送他瓷娃娃的日本女孩嗎?
小敏輕輕掀起被角,把瓷娃娃塞進孟粟的手裡,她發現孟粟的手裡攥著一個小彈弓,這是巴爺給她做的,是用石榴樹杈雕刻的,做工小巧玲瓏,弓架紋理細膩色澤,像黃花梨木一樣豔麗。小敏不由自主又想到了小九兒。
“丫頭,你哭了?”
身後傳來了黃忠的聲音,小敏一愣,慌亂地幫孟粟蓋好被子。
黃忠撩著門簾,向屋裡瞅了瞅,轉身往外走,“丫頭,到院裡來,俺有話與你說。”
小敏追著黃忠的身影來到了院裡,“黃叔叔,您說吧。”
“丫頭,你去後山上挖野菜,見了鄧子,告訴他,今晚上讓他到家裡喝酒,就說是俺找他。”黃忠把手裡的一包豬骨頭放在地上的竹籃裡,“這是給草繩子衚衕口那隻流浪狗的,你不要怕它,它不會亂咬人,它知道好人壞人,比某一些人強百倍。”
小敏在院門口外面見過那隻骨瘦如柴的狗,狗的肚子上墜著兩層皮,隨著它蹣跚的腳步顫動,身上髒兮兮、瘦巴巴的,眼睛很大,露著驚恐與敵視的光,它每向前跑一步,都會停下來站一會兒,扭著頭向後看,生怕有人跟蹤它。
小敏抓著竹籃子走出了院子,沿著孟家東院牆往東北方向走了一段路,出現了一條夾道,這條狹窄的小路就是黃忠說的草繩子衚衕。
衚衕裡只有一戶人家,院牆很矮,千瘡百痍,斷裂的地方壘著大大小小、不圓不方的磚頭和石塊,站在衚衕裡就能夠看到院子裡的情況,低矮的兩間屋子,茅茨不翦,採椽不斫,兩扇木門下面掛著一把生鏽的鐵鎖,門口牆角下堆著一溜劈柴,一根晾衣繩從屋簷下扯到院牆上,上面掛著幾件小孩子的衣褲;三面牆的下面種著幾棵蓖麻子小苗,枝莖之間長出兩片嫩綠的葉子;院井裡跑著幾隻母雞,一邊“喔喔喔”叫著,一邊跳躂著扒土覓食。
牆裡牆外的蔓藤給這個小院增添了一抹顏色,金黃的迎春花獨領風騷,淺豔侔鶯羽,纖條結兔絲,花枝與清冷纏繞在一起,遍佈在高低不平的泥巴與石頭之間,用優美的身軀守護著這處舊屋、破院。
幾隻野貓在花叢中躥上躥下,聽到腳步聲也沒有逃跑,靜靜趴下身子,抱著爪子,豎著耳朵,眯著眼睛,很愜意的表情。
小敏抓起一根迎春花的枝條,輕輕搖晃,它們依舊無動於衷,她笑了,就在這時,衚衕北面傳來了沙沙的腳步聲,聽聲音不像是一個人,小敏有點緊張,她把竹籃放在身前,後背靠在牆磚上,給對面的人讓出一條路。
腳步聲越來越近,走在前面的是個青年男人,渾身上下沒有一塊整齊的布,捉襟見肘,肩上扛著一個破爛敗敝的鋪蓋卷;一圈絡腮鬍子,毛楂楂的頭髮遮住了他的半張臉,不細心看以為是個大叔,個子不矮,高過了身邊的垣牆。
走在他身後的是個女子,女子身上的衣服補丁摞補丁,一件紅底藍花棉襖,胸前掛著油澤,更像是嬰兒吃奶滴落的奶水,襖襟和衣襬沒有了棉花,只有兩片單薄的碎布,隨著腳步忽閃;一條青褲子,膝蓋處綴著紫色和綠色的補丁,補丁也碎了;她的懷裡抱著一個嬰兒,嬰兒睡著了,沒哭沒鬧,她襖領上面的扣子掉了,露出泥灰色肌膚,和她臉色一樣油乎乎的,好像是故意抹的油灰,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沒有多少精神氣,力倦神疲的樣子像是好長時間沒有好好睡覺了;她的背上還揹著一個三四歲的幼兒,幼兒調皮地拽著身旁的迎春花,花枝微顫,抖落許些花束。
兩個大人似乎沒有在意小敏的存在,垂著眼角,默默從她身邊走過去,女人後背上的幼兒向小敏擎擎小手,咧咧小嘴,他的牙很白、很小,笑起來很好看,更可愛。
小敏也向他招招手,扭身繼續向前走,前面拐角處有個草垛子,有一顆梧桐樹,樹與草垛子之間臥著一隻母狗,它的懷裡抱著兩隻小奶狗,它們身上的毛是黃色的,與麥秸子一個顏色。聽到腳步聲,狗媽媽抬高了腦袋,豎起了耳朵,想站起身,遲疑了一下,回頭看看它的兩個孩子,又看看小敏。
小敏從竹籃裡拿出豬骨頭,彎著腰往前走了一步,狗媽媽瞪大了眼睛,呲著牙吼了一聲,嚇得小敏腿一哆嗦,蹲坐在地上。
“不要害怕,它不咬人,你千萬不要跑,你跑它會把你當壞人。”身前的山路上傳來一個男人沙啞的聲音。
小敏順著聲音看過去,是個肩上挑著糞筐的中年男人,男人上身穿著一件破夾襖,又短又瘦,前襟開著釦子,大襠褲子高高挽到膝蓋,露出兩條形銷骨立的腿。
“您好。”小敏趕緊向男人弓腰施禮。
男人沒有理睬小敏,他雙手抓著扁擔鉤子,繼續向前走。
在男人走過身邊時,小敏想起了黃忠的交代,急忙問:“您,您是鄧家叔叔嗎?黃叔叔說山上的梯坡田都是你們家的。”
“不是,是俺家租賃來的,是李家的地。”男人臉色呆板,嘴裡的話又冷又硬,比頭頂的風冷,比腳下的石頭硬。
小敏笑了。黃忠曾說凳子租種著李奇家十幾畝山坡地,附近沒有水源,澆水要去河道里挑,河道在山坡的西面,離著坡梯田有幾道崎嶇不平的山路,來回爬坡過坎很麻煩,租金再便宜也沒有人願意吃那種累。凳子希圖便宜,毫不遲疑地租下了這塊人人嫌棄的坡地,並且打理的特別好,每天把山上的石頭挑下山,把糞土挑上山,不到兩年工夫,原本荒蕪,處處是石頭的坡梯田變成了黃土地,看著不毛之地長出了莊稼,李家竊喜,第二年把租賃費提高了兩倍,為此,凳子與之爭辯的口沫橫飛。
蠻不講理的李家只有一句話:“你不願意租有人租。”
凳子知道,李家之所以如此有底氣,第一,有權有勢,第二,永樂街上到處蹲著攜家帶口的逃荒人,好多外地男人都想在趙莊安頓下來,有一塊耕田是他們的奢求,他不租,有人搶著租,凳子不捨得自己辛辛苦苦打理的土地落入別人手裡,他只能忍氣吞聲。
“黃叔叔說,說讓您晚上找他去喝酒。”小敏疾跑了幾步,追著凳子的背影,絮叨:“您別忘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