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魑魅魍魎(第1/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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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來朝去,天氣暖和多了,雖然乍暖還寒,人們走在大街上不再畏首畏尾;河道的樹、山坡上的草,完全綠了,迎春花開出了橢圓形的花瓣,那麼柔弱,那麼嬌嫩,一朵朵,一簇簇隨風舞動,給大地上染了一抹喜慶的黃色;綿綿的春風掃亮了河面,倒映著河沿上的風景,幾個婆姨蹲在岸沿上,邊搓洗衣服,邊滔滔不絕,幾個孩子在山坡上爬上爬下,嘻嘻哈哈的笑聲隨波逐流。
葫蘆街上多了人,多了嘴裡吆喝買主的小商販,多了磨剪刀的,他們肩上挑著一個長凳子,凳子一頭綁著一塊長不溜秋的磨刀石,和一塊破抹布,另一頭掛著一個小鐵桶,桶裡盛著水,隨著他們的腳步晃盪;鋸盆鋸碗的鐵匠也躥到了街上,頭上扣著戴了一冬天的破氈帽,腰裡扎著草繩子,肩膀上挑著兩個筐子,筐子裡放著鐵把什,有鑽子,有盤鉗,有小錘兒,還有一塊墊布,還有一個矮矮的木墩子,為幾個錢東張西奔緊跳躂。
餘福推著一輛掛著車斗的獨輪車在河道與孟家巷子之間穿梭,車斗裡的沙子裝的太滿,隨著顛簸的車軲轆,順著車板縫隙稀稀拉拉流著。走到巷子裡,他把車子豎起來,沙子順著傾斜的車斗流到地上,放下車子,他抓起牆角杵立的鐵鍁,把沙子攤平,然後用腳丫在上面踩幾腳。
前院的前堂屋裡,姌姀坐在西間屋的炕上,她的眼睛穿過玻璃窗戶瞄著院井,她的手裡拿著纏線板;餘媽坐在炕下面的椅子上,她的雙手裡撐著一捆線,她的嘴巴子撅著,念念叨叨:“老爺也不管管二太太,三天兩頭往外面跑,不知忙活些什麼?”
姌姀的眼睛依舊盯著院井,“餘媽,這天暖和了,燕子飛回來了,它們嘴裡銜著草枝落在門簷下,燕子進門有福兆,那個老郎中說,再過幾個月孟粟就能自理啦,多虧敏丫頭細心照顧,她每天給他講故事,每天給他吃雞蛋皮,呵呵,如果是其他人喂他雞蛋皮吃,他不定怎麼鬧鬨,真是一物降一物,餘媽,這件事是孟家頭等大事,也是最高興的事,您應該高興,不是嗎?”
“俺也想高興,前天俺覥著臉探問蘭丫鬟,被她嗆了幾句,這口氣至今堵在俺的胸口窩裡,出不來,咽不下去。”餘媽低頭倒弄著線,嘴裡繼續埋怨道:“太太,俺怎麼能高興的起來呀?咱們高興有啥用,那個做孃的好像忘記了她還有一個兒子,唉,都是當孃的,聽說,那個巧姑的娘住在袁家院子,每天與巧姑吵吵鬧鬧,如果換成了俺,俺會把那個不知羞恥的女人趕出家門。”
“餘媽,”姌姀把臉從窗外轉向餘媽,“您的意思是讓俺把二太太推出孟家嗎?她畢竟為孟家生了兩個孩子,再說俺沒有那個權利呀。俺也曾想問問她這段時間在外面忙活什麼?俺還沒走到中院,那個蘭姐把屋門摔上了,俺不可能把她從被窩裡拖出來吧,再說老爺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您讓俺去怎麼開口問她?即使問了,她能說實話嗎?還不如裝聾作啞。俺本來還指望著她能為孟家再生幾個孩子,看來,是俺錯了……對了,餘媽你知道三太太去哪兒了嗎?正月十五那天她離開院子,再也沒有回來,俺問過老太太,老太太說她不知道,俺問老爺,他說她回老家給她爹孃上墳去了,一個多月過去了,就是出國也該回來了。”
“俺只是個下人,不敢多嘴……”餘媽把手裡的線抻了抻,換了個坐姿,“太太,您平日裡對三太太不管不問,怎麼今天想起了她?您是想讓他給孟家生幾個孩子嗎?”
姌姀把身子往炕沿挪挪,搖搖頭,“餘媽,俺不是那個意思,不知為什麼俺心裡總是惦記她,以前從沒有的事兒。那天黃忠回來跟俺說,咱們葫蘆街多了個巡警,是鄰居駝背嬸的男人李老槐,他是李賴的本家,為人處事不地道,咱們要小心呀。三太太不見影,家裡又多了個瘸腿的車把式,俺擔心呀,但願是俺多慮了。”
“太太,前天俺家餘福也與俺提起過街上多了個巡警的事,俺忘了告訴您……太太,鬼子怎麼會無緣無故重視葫蘆街呢?難道咱們街上有……”餘媽乍然收住話匣子,扔下手裡的線,“騰”從椅子上跳起身來,她想起三太太離開家那天與她家餘福悄悄嘀咕了半天,那天是敏丫頭第一天進門,她沒顧得上追問,此時再聯想到那一幕,她的手哆嗦不止。
“太太,俺,俺去門口看看。”餘媽扭身邁出了西間屋,竄到堂屋門口挑起門簾,眼睛越過影壁牆盯著敞著的院門,風撩撥著兩片門扇左右忽閃,沒有丈夫的身影,她的心突突跳著,岔了聲地呼喚:“餘福,你去哪兒了?”
餘福抓著鐵鍬慌里慌張從巷子裡竄進了院井,繞過影壁牆,站到衝著前堂屋的石基路上,他看到他的婆姨一手挑著門簾,一腳門裡一腳門外,滿臉焦灼,他一怔,“你喊俺有事嗎?大太太她有什麼吩咐嗎?你快說,別讓俺著急。”
餘媽看到丈夫安然無恙,長舒了一口氣,“沒,沒有,太太說,讓你不要到處瞎逛,看護好院門。”
“俺還以為有什麼大事呢,沒事俺去忙了,不要大呼小叫嚇唬人。”
餘媽撂下門簾,剛一扭身,與從西間屋走出來的姌姀打了個照面,她趕緊彎下腰,“太太,您去哪兒?”
“俺去後院看看,囑咐一下敏丫頭,今天天氣不好,不要帶著孟粟上街,在院子裡走走就可以。”
“好,太太,俺去拿上針線笸籮陪您一起去。”
駝背嬸的家在巷子頭上,與孟家一路之隔,她家的西牆外種著幾棵張牙舞爪的柿子樹,枯黃的落葉被路人踩在腳下,黏在融化的雪水裡;院門朝南,兩扇黑漆漆的木門,木門上晃著兩個銅色的門環;一個高高的、深深的門洞子,門口外面有三層石頭臺階,看得出她家的日子過得不錯。
三間坐北朝南的瓦房,兩間西廂房,一個不大不小的院子,東面的牆靠著翟子家的土牆,磚牆與土牆之間有個夾道,夾道里長著一棵高高大大的香椿樹,橫生的枝杈搭在兩家院牆上。
每天吃過早飯,駝背嬸都要跑到院門口,眯縫著眼神穿過兩扇木門的空隙,聽著、看著凳子出了家門,她才碾著一雙大腳走出院子,明面上她不怕凳子,她心裡卻怕得很,胖嫂被打幾乎都與她脫不了干係。胖嫂喜歡說話又找不到話引子,是她從中添油加醋,挑撥翟子媳婦發脾氣,嗾使胖嫂多嘴多舌,才讓這條死沉沉的巷子變得雞犬不寧,這是她想看到的,她的生活不如意,她要想法設法在別人身上找樂子。
駝背嬸知道凳子性格耿直卻不傻,他明面上是打自家媳婦、罵自家媳婦,實際上是指桑罵槐,她真怕有一天凳子忍無可忍,大拳頭砸在她的身上。
不多時,凳子和他的大女兒扛著鋤頭走出了家門,沿著巷子向東山坡方向走下去,那裡有他家租種的十幾畝坡梯田。
前後腳的工夫,東鄰居翟子家的門也開了,翟子婆姨是個勤快的女人,只要翟子出車走了,她必定吆喝起幾個孩子,拖家帶口地走出家門,她比個老爺們起得早,能幹,家裡家外全憑她張羅,她家租種的十幾畝水澆地幾乎全靠她打理。
駝背嬸開啟了自家院門,她的一條腿邁過門檻,扯著鬆垮垮的脖子往葫蘆街上撩了一眼,一個挑著筐子的鋦匠一邊往前走,一邊四處張望,一邊吆喝:“鋸盆,鋸碗,鋸大缸。”
她眨巴眨巴眼珠子,把邁過門檻的腳又收了回來,弓著背在院井裡轉了一圈,眼珠子落在一隻裂著口子的碗上,她拿起它用手撲拉撲拉上面的灰土,又從柴火堆下面翻出那塊碎片,在衣服上蹭了蹭泥。
然後她抓著破碗走出了院子,直奔巷子口,朝著鋦匠的背影招呼:“鋦匠師傅,您等等……俺有個破碗,不知道您能不能鋦好了它,您幫忙看看。”
鋦匠師傅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漢子,頭上扣著一頂破氈帽,遮住了他的眉眼,帽簷四周露著一圈灰黑的頭髮,下巴頦上一綹鬍子遮住了他的脖頸;青黑色的破棉襖沒有一粒釦子,兩片襖襟重疊在一起,一根灰不溜秋的布繩子又把它們嚴絲合縫地捆綁在一起;腿上是一條破破爛爛的黑色大襠褲,露著白色的褲腰,黑白分明,褲腰上墜著一根酸棗枝做的煙桿,煙桿上掛著一個看不清顏色的煙荷包。
聽到身後有人招呼,鐵匠把肩上扁擔掉了個頭,迎著駝背嬸走過來,大聲說:“大嬸,您彆著急,俺給您看看,其實不用看,俺是鋦匠,從俺爺爺那輩子就做這門手藝,再破的家把什俺也能補,只要您不怕鋦釘多,只要您成心想使用它,或者您想留它做個念想,俺保證把您的碗鋦得滴水不漏。”
鋦匠邊說,邊走到駝背嬸家的巷子口,把肩上的擔子放在地上,從駝背嬸手裡接過那隻破碗,舉在眼前仔細端詳著,這是一隻破了好長時間的碗,他皺皺眉,偷眼打量著眼前的女人,女人的眼睛與心思都沒在這隻碗上。“大嬸,不,您還年輕,俺應該稱呼您大嫂,大嫂,這碗不算太破,能修補,您如果想修,俺就不走了,在你們的巷子口擺個攤,不礙事吧?”
“不礙事,不礙事。”駝背嬸隨聲應答,她的眼睛扭在肩膀頭上盯視著葫蘆街上穿梭的行人,她的耳朵諦聽著身後巷子的動靜。
鋦匠把筐子放在牆根下,從筐裡拿出木墩子放在幹松的牆角,慢慢坐下去,兩個膝蓋緊緊靠在一起,抬手從筐裡抽出一塊羊皮布,鋪在膝蓋上……鋦匠手裡忙活著,眼睛有意無意瞄著孟家的方向。
孟家東北牆上的門開了,小敏從院裡走了出來,她把兩片門拉到南北牆邊上,小身體站在榆樹下,一輛馬車緩緩走出了院子,停在她身前的南北路上。
趕車的是個年輕的小夥子,他一隻手裡抓著一根皮鞭,一隻手拉著馬韁繩,他瘸著腿往前一步,往後一蹦,身體穩穩當當坐在車板上,他扭臉向小敏笑笑,“敏丫頭,回吧。”
“唉,盧師傅您早點回來。”
“好!”車伕手裡鞭梢掃過馬頭,馬蹄“滴答滴答”有節奏地由北往南而來。
那天小敏去袁家見到了海秉雲,她也見到了邵強他們,盧茗的長相和口音讓小敏覺得似曾相識,她想到了在孟家大車院裡見過的那個青年。她回到孟家後,把她在袁家聽到的,見到的告訴了黃忠。
當晚黃忠帶著那個青年去了袁家,青年的出現讓盧茗大吃一驚,眼前的青年正是他日夜思念的親兄弟盧濤,五年前盧茗被抓了壯丁,他離開家沒多久婆姨跟著外鄉的貨郎跑了。
盧濤跟著堂叔一家生活,白天他在地主家扛活。地主家長工的女兒與陸濤是一塊長大的,長工臨死之前把女兒託付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