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善與惡(第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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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個女子?!”餘媽驚愕地張大了嘴巴。
姌姀站在孟家巷子口向四處瞭了幾眼,袁家鋪子上了窗板和門板,把店裡一切堵得嚴嚴實實;門簷外面掛著一盞很小的紅燈籠,隨著風吹草動搖曳,悠盪著一點點微弱的光。
一輛黃包車停在東巷子口,車子四周圍著幾個高高矮矮的身影,姌姀認識那輛車,是翟佃戶家的。
翟子是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很能幹,租種著孟家幾畝水澆地,相比其他佃戶,比較講信譽,糧食出了磨坊就送到了家裡。他的婆姨也很能幹,一連給翟子生下三個兒子,不僅能生兒子,洗衣做飯,下地鋤草比個男人強,老太太說,翟家婆姨是個把家虎,丟下犁耙拿掃帚,裡裡外外一把好手,可惜嗓門太大,葫蘆街上如果有女人吆喝,第一個先想起了她,她雙手卡在腰上,指桑罵槐,一會罵自家男人沒本事,跑一天車沒掙著錢,是不是把錢扔進了寡婦門子?一會罵三個半大小子,只知道吃,吃光了糧袋子,吃窮了家當。
此時卻沒看到翟家的婆姨,只看到三個穿著破衣爛衫的孩子,一個提著馬提燈,一個幫著他爹擦車子,一個在車子旁邊上躥下跳。
翟子手裡揮舞著雞毛撣子,嘴裡吐著哈氣,眼珠子裡閃著笑模樣,從肩頭上拽下破馬甲披在大兒子身上,伸手晃盪晃盪車鈴鐺,然後彎腰抱起老三放到車斗裡,“坐好了,不要瞎動,以後呀,你們都不要拉車,不要像你們爹這副損德行,每天一身臭汗,每天像孫子似的摧眉折腰伺候人,你們要當坐車的人。”
“爹,俺們,俺們長大了不拉車做什麼?”翟子最大的兒子今年才九歲,與孟粟一般大,說話有點磕巴。
“做什麼?做,要向孟家大少爺學習,做有學問的男人……”翟子向孟家高牆大院撩了一眼,他看到了站在巷子口的姌姀和餘媽,一愣神,他趕緊把小兒子從車斗裡抱到地上,又扯扯另外兩個孩子的後衣領,“快,快向孟家太太問好。”
姌姀把揣在暖籠的手抽出來,遠遠地向翟子哈哈腰,“翟師傅好。”
“孟家太太,您直接喊俺翟子就好,就好……孟太太,您沒去街上看社火,街上挺熱鬧的。”翟子畢恭畢敬垂著雙手,語氣壓在喉嚨裡,“俺剛從街上回來,人太多了,俺覺得比往年還多。”
餘媽把燈籠往前送了送,兩道堅硬的車轍橫在街面上,姌姀沒有再往前走,隔著七八米的路站著。
“翟子,你家嫂子呢?”
“她?”翟子不好意思地咧咧嘴角,用髒兮兮的大手撓撓爛七八糟的頭髮,“不怕主家笑話,她,俺不敢隱瞞您,她在家裡炕上躺著呢,她,她又懷上娃了……”
“好,好,好,”姌姀連著說了三個好,“有人有世界,孩子是咱們的希望。”
“是,主家太太,俺婆姨屬豬的,沒有消停,唉,越日子不好過,張口吃食的越多……”
“翟子,你回家告訴你婆姨,給她寬寬心,今年的麥子下來租金折半,不好意思,俺一個婦道人家也只能做這點主。”
“主家太太,您,您真是活菩薩,”翟子用大手掌摁著三個孩子的腦瓜子,“快,快給孟太太跪下。”
“撲通撲通”三個孩子齊刷刷跪在冰涼涼的地上,頭磕在冰硬的地面上,跟著翟子唸叨:“謝謝主家太太照應。”
“快起來,快起來,地上涼。”姌姀腳步往前磕絆了一下。
餘媽拽住姌姀的胳膊,向翟家爺四個白愣了一眼,“還不快起來,別讓俺家太太著急。”
“翟子,俺問你,你在街上拉車,看到,看到俺孟家人了嗎?”
翟子拘謹地站直身子,搖搖頭,又點點頭,“回稟主家太太,俺,俺只看到了二太太她們主僕三人……”翟子的話沒有繼續說下去,在永樂街上,他確確實實看到了盛氣凌人的陶秀梅,不光他看到了,凡是街上看熱鬧的、離著那個女人近的都看在眼裡,罵在心裡,罵陶秀梅恬不知恥,眾目睽睽之下與李奇眉來眼去。
“主家太太,俺沒看太清楚,俺車上有客人,街上人擠人,沒地方落腳,沒地兒停車,路過孟家酒樓時,俺忍不住多瞅了幾眼,店裡燈火通明,人來人往,老爺好像也在店裡忙活。”
聽到丈夫好端端的,姌姀喜不自勝,“翟子,您看清楚了嗎?”
“是,太太,俺看到了老爺了。”翟子說著彎腰抓起車把,“太太,俺回了,不打擾您啦。”
目送著翟子爺四個嘻嘻哈哈躥進巷子裡的背影,姌姀心裡突生一股淒滄,也許孩子們還餓著肚子,卻笑得那麼無憂無慮,父親是孩子們心裡的大山,是避風遮雨的港灣,父親平平安安回家是他們最大的快樂。
一陣風吹來,巷子裡送來幾個孩子的吆喝:“爹,俺幫您推車,”
“不用,你們前面走,把兩扇柵欄門拉開,輕點,別用蠻力,門壞了,爹沒時間修理,不是有時間沒時間的問題,主要沒錢……”
翟家孩子們一聲“爹”催下姌姀兩行淚,姌姀自小最喜歡鑽父親的書屋,房間不大,一個書架,一個書桌,兩把椅子,父親寫字,她坐在旁邊的椅子裡看書。嫁了人,姌姀還是最喜歡父親的書房,有時候她站在父親身後,把下巴頦擱在父親寬厚的肩膀上,講她身邊發生的事兒,那個時候,她覺得很幸福,心裡的委屈與父親說說,父親聽了總會呵呵一笑,背過手撫摸著她的頭,“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人生就是一場修行,要學會正確分清什麼是真正的委屈,如果咱們的國家被倭寇霸佔,主人變成了強盜的奴隸,每天腳上拖著沉重的枷鎖辛苦勞作,沒有飯吃,強盜卻住著咱們的房子,吃著咱們種的白米飯,穿著咱們女人織的布……這件事你覺得委屈嗎?”
父親早年在青島政府做事,日本鬼子佔領青島後,臨時政府搬遷到了嶗山,父親留了下來做地下工作,開了一家筆墨紙硯鋪子,每天很忙碌,養母脾氣不好,常常借題發揮,故意找茬,最後兩人不歡而散,分道揚鑣,父親的過分忍讓在養母心裡變成了窩囊。
姌姀用手背揩揩滾到嘴邊的眼淚,自言自語:“父親是個好人,他不容易。”
餘媽不知發生了什麼,好好說著話兒,姌姀流淚滿面,“太太,您怎麼啦?”
“餘媽,沒什麼,俺,俺想起了過去的事兒。”
這時,幾個孩子從永樂街裡竄出來,在巷子口草垛子旁邊跑來跑去,有個高個子一隻手裡攥著一根燃燒著的麥秸子,另一隻手裡攥著不知從哪兒撿來的散炮,其他孩子推推搡搡湊上前,一團小火苗映在一張張凍紅的小臉上。
點燃的散炮在冰凍的地面上打著旋兒,“啪”爆炸了,嚇得年幼的孩子蹲在地上,抱著腦袋,從胳膊肘下面戰戰兢兢偷窺著曇花一現。
巷子裡的柵欄門被人扯開,躥出幾個心急火燎的大人,他們手裡舉著鐵鍬,嘴裡大喊大叫,“你們這群野孩子,從哪兒來的?如果點燃了麥垛子,那還了得,快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