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不能不說(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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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他們最後一句話,擦桌子的女人身體顫慄了一下,抹布從她手裡滑落,掉在地上,她也不知道。
楊同慶把一切看在眼裡,聽在心裡,他把手裡的算盤放下,繞出櫃檯,彎腰從地上撿起抹布放到桌子上,沒說話,甩著手裡的毛巾徑直走到那兩個男人身旁,輕輕問:“再給您們添點麵湯嗎?還是喝碗茶?”
歲數小的男子不好意思地抿抿嘴唇,把踩在凳子上的腳“出溜”到地上,把手裡的空碗遞給楊同慶,“老闆,俺們還是來一碗麵湯實惠。”
楊同慶點點頭,抓起兩個碗去了後廚,一會兒,用肩膀挑著門簾走了出來,他的眼睛習慣性地往門口瞭了一眼,只見一個疲倦的身影蹣跚著腳步、耷拉著肩膀走了進來。
楊同慶快走一步,把手裡兩碗麵湯放在兩個男人面前桌子上,把毛巾搭在肩頭,哈腰迎著老人走過去,右手放在胸前,左手掌指著店裡,熱情地說:“老人家,您快請……您,江伯。”
江德州的出現讓楊同慶又驚又喜,他招呼江德州進屋,坐到靠窗戶的一張桌子旁,一縷殘陽照在老人的臉上,老人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只有疲憊不堪,還有憂心忡忡。
楊同慶砸吧砸吧嘴角,皺皺眉梢,把雙手摁在桌子中間,上半身趴在桌子上,眼睛盯著老人的臉,還沒等他開口,江德州說話了:“楊老闆,您看著俺不說話,心裡瞎猜測什麼呀,俺有點累,俺向您討碗水喝,可以嗎?”江德州拽拽棉襖衣襬,把長長的前衣襟往前一扔蓋住兩個膝蓋,雙手摁在膝蓋上,趕了一天的路,老人兩條腿疼得抬不起來。
“江伯,您腿疼,俺去找個酒瓶子裝點熱水,給您捂捂。”
“楊老闆,不用,謝謝您有心了,俺歇會就好了,不好意思,俺今天走得匆忙,身上沒帶一文錢呀。”
楊同慶直起腰,哈哈一笑:“江伯,您說笑了,俺怎麼敢收您的錢?讓俺大哥知道還不砸碎俺的鐵算盤。哈哈哈咱們是一家人,俺們哪個兄弟不敬著您,您進了坊茨小鎮,不要去別家,俺給您留著這張桌子,這張桌子只有在俺楊同慶心裡有分量的人才可以坐,您是其中一位。”
楊同慶說的是真心話,蟠龍山兄弟哪個不敬重年老體邁的江德州?一個頤養天年的歲數,每天穿梭在抗日交通線上,每逢遇到情報送不出去,老人總會挺身而出,這種萬死不辭的精神是蟠龍山兄弟學習的榜樣。
楊同慶轉身從櫃檯上抓起茶壺,又抓起一個茶碗,倒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茶水,放下茶壺,雙手捧著茶碗送到江德州眼前,眼珠子繼續盯著老人的臉,低聲說:“江伯,這茶是俺五弟從青峰鎮拿過來的,剛沏了一會兒,您嚐嚐鮮……江伯,俺斗膽問一句,您老有什麼心事嗎?不妨說出來,讓俺幫您分析分析,您不要一個人愁腸,愁出病來了不得呀,大家夥兒離不開您,更需要您……需要您跑前跑後,不是嗎?”
“您先忙,忙去吧……”江德州一隻手端起茶碗,在嘴邊吹了吹,另一隻手往外擺了擺,“去吧,讓俺一個人喘口氣,清靜清靜。”
楊同慶從肩膀上抽下毛巾,拎在手裡遊蕩著,嘴裡念念叨叨:“二丫頭把三丫頭帶去了麵包店,否則,俺不用這麼忙,又當掌櫃的,又當夥計。唉,俺鐵算盤命苦呀。”
聽到三丫頭幾個字,江德州挑挑眉梢,想追問幾句,遲疑了一下,環視一圈屋子,屋裡不僅有一個衣衫樸素的、滿臉憂傷的女子,牆角還有兩個遲遲不願離去的客人。
擦洗桌子的女人彎下腰端起地上的水盆,在她直起腰的瞬間看了一眼江德州,她心裡咯噔一下,眼前的老人好面熟,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這個女人是晴盈,她被楊同慶收留在麵館裡,其他時間她照舊去煙館幫傭,畢竟麵館生意沒有多大收入,趙山楮開這家麵館,主要是聯絡站上的同志路徑坊茨小鎮有一個落腳、吃飯的地兒。
楊同慶送走最後兩個客人回到江德州跟前,畢恭畢敬地問:“江伯,現在店裡沒有其他外人,您把您這趟進坊茨小鎮的事情說說吧。”
“唉,俺,俺這次進坊茨小鎮,是來找許家二少爺許洪亮……”江德州把一碗茶水送到嘴邊,一仰脖子倒進了喉嚨,把空茶碗放在桌子上,想起在許洪亮家那個小院看到的情景,老人搖頭晃腦長吁短嘆。
聽到許洪亮的名字,端著水盆的晴盈愣住了,她把水盆重新放在地上,往前走了一步,仔細打量著眼前的老人,她認出了江德州,在滄州時,老人經常出入許金府,是許家客上賓,更是舅老爺的玩伴。
晴盈攥著溼淋淋的雙手走近江德州,一句話沒出口,“撲通”跪下去,這麼多年,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除了許洪亮兩口子以外與許家親密無間的人,她激動,她痛哭,聲淚俱下。
晴盈的舉動嚇了江德州一跳,他“騰”站起身體,傻呆呆地注視著跪在腳底下的女人,女人的肩膀在顫抖,淚水滴落在地上。江德州語氣磕巴:“你,你是誰?”同時把驚詫的眼神投向楊同慶。
晴盈深深垂著頭,嘴裡嚼著淚水,“江管家,您,您不認識俺晴盈了嗎?”
楊同慶走近晴盈身邊,伸出雙手想拉她起來,他的手掌停在半空握成了拳頭,砸在桌子上,瞪圓了眼睛,說:“她是,她是許家……”楊同慶把晴盈與雪蓮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江德州。
聽說跪著的女人是許家二少奶奶,江德州蒙了,他以前聽說過,為了照顧李氏和許洪亮,許老太太把身邊最有眼力勁的丫鬟晴盈送給了李氏,沒成想,蛇蠍心腸的李氏妄作胡為改變了晴盈的命運,還把許家孫小姐當丫鬟使喚。眼前這個女人雖然不是正兒八經的、明媒正娶的許家媳婦,她至少與許洪亮有過夫妻之實。
“快,快請起,二少奶奶,您,您別給俺跪著,俺,俺江德州受不起呀。”江德州的大手在晴盈眼前做了一個請起的動作,“二少奶奶,那個小院裡的丫頭就是許家孫小姐嗎?”
晴盈舉起一隻手,淚如泉湧:“是,俺發誓,丫頭是許家的人,俺,俺晴盈如說一句謊話,五雷轟頂……”
江德州身體往後趔趄了一步,跌坐在椅子上,眼睛注視著窗外,半天沒說一句話,他不知道怎麼安慰眼前可憐的女人,他恨自己當年贍前顧後,沒有出面制止許家與李家的婚事。
空氣靜默了片刻,江德州看著楊同慶,對晴盈說:“少奶奶,您帶俺去見見二少爺可好?楊老闆說您知道他在哪兒,是嗎?”
“是,俺知道,俺知道,江伯,您快勸勸他吧,抽大煙會斃命的……”
楊同慶想陪著江德州一起去煙館,江德州說:“不用,我們兩個人去就可以,不會引起鬼子的懷疑。”
“好,江伯,回來咱們一起喝酒,俺做幾個下酒菜,咱們不醉不休。”
“不,俺還要連夜趕回蟠龍山,給一品一個交代。”江德州擺了擺手,跟著晴盈踏出了麵館。
天黑了,坊茨小鎮的街燈亮了,各家店鋪裡的燈也亮了,把曲曲折折的巷子藏在黑暗裡,巷子裡傳來幾聲狗吠,貓叫,小孩哭,被風零零散散扯到了大街上。凜冽的寒風吹在臉上,大街小巷少了腳步聲,多了車鈴聲,牆邊上的雪一點也沒有融化,落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反射不出多少亮兒。人力車伕的大腳板砸在冰硬的水泥地上,砸碎了雪,砸碎了冰,車輪下濺起稀碎稀碎的冰碴,和冰涼涼的雪水。
臥雲樓煙館屋簷下的罩子燈閃著綠幽幽的光,碗口大的燈影落在門口臺階上,四周都是黑色的,黑色裡蹲著、躺著、趴著幾個人影,看不清面目,有的蜷曲著身體,頭埋在窄窄的胸膛,發出單薄的呼吸聲。有的直挺挺躺在雪地上,不知有沒有氣息?有的瞪著無神的眼珠子,偶爾轉動一下,沒有多少色彩,像極了荒山野嶺之間的孤魂野鬼。
煙館一扇窗戶大敞著,玻璃碴子碎了一地,一片狼藉,風毫不留情地鑽了進去,屋裡桌上的煙燈在搖曳,幾個挑煙的丫鬟用胳膊護著煙燈,床上躺著蓋著毛毯的大煙鬼,一個個眯著眼睛,鎖著脖子,貪婪地享受著那一點點鬼火,遠遠看著像一具具屍體,這幾具屍體嘴巴會動,吞雲吐霧。
在這堆屍體裡,江德州尋到了許洪亮的身形,許洪亮像一隻沒有肉的、變質的臭大蝦,臉頰凹陷,膚色青綠綠,黃啦啦的眼珠子直勾勾盯著手裡煙槍,像一片秋天的樹葉,不,這已經是冬天了,他的生命已落入灰塵,只有一絲淺淺的血管拉著一顆枯萎的心臟微弱顫抖而已。
江德州老淚縱橫,他為眼前的許家二少爺流淚,為許老太太流淚,許老太太如果知道她心愛的兒子不久人世,她會發瘋呀。許洪亮自小天資聰慧,是許家唯一一個留過洋的男孩,回國後在德國領事館做事,這是許家的驕傲,可是,眼前柴毀骨立的男人哪兒還能找見昔日的英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