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醒(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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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只有這點愛好,只有這點愛好,只愛這一口……”
許連瑜蹲下身體,捧起母親一張面如土色的臉,母親臉上的肌肉猶如剛炸出來的麻花,擰作一團,冒著汗珠子,眉頭禁錮,雙眉之間肌肉凸起一個山包,額頭與眼角的皺紋像乾裂的土地,一溜溜汗水從那一些褶皺裡流下來,砸在地上的煤灰裡,升起一縷縷煙,煙霾裡這張臉失去了往日的風采,黯淡無神的眼睛上蒙著一層眼屎,腮幫子凹陷,鸛骨孤零獨立繃著薄薄的、枯黃的皮,簡直像從墳墓裡爬出來的殭屍。
許連瑜傷心疾首:“娘,您,您可以像以前一樣處心積慮許家的家產,為許家每年的紅利而分斤掰兩,兒子都不會計較您唯利是圖,反而,每次都會順從您的意思去討好祖母……可是,可是現在,瞅瞅您的樣子……“
“你們許家還有什麼?最大收益是碼頭,碼頭也被日本人和許洪黎霸佔……許洪黎算什麼東西?她不是許家的人,她身上流著雜種的血……她不會給咱們一分錢……”
許連瑜不知道怎麼回答母親的話,這一些話她說過無數次了,難道這是她黏上大煙癮的理由嗎?有點可笑。
許連瑜晃悠悠站起身退出了屋子,從頭上抓下禮帽攥在手心裡,轉身扶著樓欄杆,踉踉蹌蹌、深一腳淺一腳走下樓梯,站在院子裡,環顧一下這個漂亮的小洋樓,他們全家剛剛搬來不久。
這個安靜的小院不僅看著舒服,還清雅,大大的院落,光滑的石基路,長長的走廊……比以前的兩間平房寬敞多了,大大小小有四個臥室,還有書房……他希望有一天把祖母接過來一起住,一家人和和睦睦地生活,父親有一份人人羨慕的工作,工作收入也不錯,母親可以在家玩玩麻將都無所謂,只要她不亂髮脾氣就可以,沒成想她染上了大煙癮,這個家怎麼能架得住這樣折騰?
兩年多以前,母親不是這樣的,她雖然好強,心大,脾氣暴躁,但,對他很好。
記得,他的腳步每次踏進院門,把手裡皮箱交給身旁的丫鬟,昂起笑臉,向屋裡高聲喊:“娘,俺回來了。”
屋裡窗戶上閃過一個女人的身影,她的腳步在門檻前停頓了一下,眯眯眼睛,高挺的鼻樑下紅潤的唇角露著一對虎牙,白皙的臉紅暈暈的,那是健康的顏色。淡淡的、細長的眉毛猛地聳一下,那是驚呀的樣子。一雙小腳步邁過了門檻,眼角細細的皺紋變成了歡喜。
“連瑜,你,你回來了,去見過你的祖母嗎?快進屋,累嗎?吃飯了嗎?”
“娘,俺在外面吃過了,不要為俺費心,俺不是小孩子。”許連瑜走近母親,揚起一邊眉毛,打量一下母親,母親沒有別的愛好,喜歡玩麻將,由於她天天坐著眼睛往下瞧,肩膀有點駝。
“你快進屋歇歇,把外衣脫下來,讓丫鬟去洗洗……讓丫鬟給你燒熱水……來來,客廳裡有水果,剛剛洗好的……”母親說著退回客廳,端出一盤子水果,恨不得一下塞進他嘴裡,弄得整個院子就像打架似的,你追我趕。
“連瑜呀,你要想辦法討好你的祖母,許家所有的事情她說了算……她有的是錢……”母親每時每刻都在絮叨這一些話,她喜歡說,他喜歡聽。
而此時,這處小洋樓裡只有母親氣急敗壞的、嘶啞的吼聲:“雪蓮,你死哪去了?快,快給俺點菸燈……”
雪蓮夾著削瘦的肩膀,從許連瑜身邊擠過,慌里慌張的腳步聲落在樓梯上。
李氏的臥室裡,傳來此起彼落的狗叫,忽高忽低,在叫魂,誰的魂丟了,讓這個畜生如此煩躁。
這樣的家他許連瑜一刻鐘都不想待下去,他奔跑出了院子,他的衣襟摔在灰不溜秋的院牆上,撩起一層灰土。
在院門口外他遇到了鄰居,德國老太太梅格爾,他的腳步遲疑了一下。梅格爾向許連瑜點點頭,稍微彎彎腰,算是打招呼。許連瑜也連忙向梅格爾躬躬腰,沒有停下腳步,他不想讓鄰居看到他焦頭爛額的樣子,畢竟剛搬來不久,互相還不熟悉。
風吹在臉上,吹在他敞著的前胸,他感覺到涼,透心兒涼,他縮緊了肩膀,拽襟大衣領,冷讓他清醒了許多,舉起手瀟灑地抿抿鬢角,把手裡的禮帽扣到頭上。
巷子口雜貨鋪子的門大敞著,店裡忙活著兩個身影,一個是馬太太,沉默是金的鄉下女人,她弓著背,收拾著地上的雜物。一個是喜歡嘮嗑的馬掌櫃。這個時候,正是下工的時候,雜貨店裡生意很忙,馬掌櫃的從窗戶上看到了許連瑜,他扔下手裡的算盤珠子,急衝衝跑出了店鋪,親熱地打招呼:“許少爺回來了,辛苦了,有機會來家裡坐坐,俺有事求您幫忙,麻煩您給俺鄉下親戚找份礦上的工作。麻煩了。”
“好,馬師傅,您忙,有時間咱們細聊。”許連瑜說著,匆匆離開了雜貨店門口,他不是有意躲著馬掌櫃的。
馬掌櫃的性格外向,有事無事都要攔下別人嘮一會兒嗑,都是一些無關重要的事情,從他嘴裡說出來都是一些笑料,說的人唾沫星子四濺,費心勞神;聽的人笑得前仰後合,不知道是真笑還是假笑?
許連瑜的母親和父親把馬家列為下等人,讓他躲著馬家走,他很聽話,他很少站下與馬掌櫃的聊天、聽他侃大山……許連瑜突然覺得自己的那個家都不如一個開雜貨鋪子的馬家。
馬掌櫃的尊重他的工作,在人前背後高看他一眼,他慚愧,在礦上,他要看日本人臉色行事,日本人不高興了,就會當著他的面殺人,血水在他腳下橫流,他沒有尊嚴,他就是一坨表面光鮮的驢糞。
“老婆子,許家發生了什麼?許少爺臉色很難看,俺去瞅瞅……”
馬掌櫃眼尖,他發現了許連瑜大衣上黏著一片片灰塵,這是從沒有過的事情,這條巷子誰人不知許連瑜有潔癖,每天穿衣打扮光鮮亮麗,一塵不染。
許連瑜大步流星走出了巷子,很快拐過了前面的街道,他準備去德國小酒館放鬆一下心情,甩過頭,一家日本煙館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門框上掛著的布簾像招魂幡,在風裡遊蕩。門口臺階下,幾個煙鬼跪在地上哭哭哀求,他們的大腫眼泡像在墨汁裡泡過了,黑乎乎的,嘴巴上流著哈喇子:“……給一口吧,賒賬,賒賬,一口……”
“滾!”從店裡竄出一個管事的,臉色難看,像被蜂子蟄了,青紫青紫,“來人,讓他們消失,不要在這兒礙眼。”
煙館管事的,還有跑堂的,都是所為江湖中人,確切地說是日本人僱傭的打手,這一些人沒有仁義可講,只有滿嘴髒話,動不動揮舞拳頭,踢踢螳螂腿,一點三貓腳功夫,全憑心狠手辣。瞧瞧他們,一邊急賴賴擼袖子,一邊猖狂吼叫。
這些煙鬼有錢的時候,被煙館裡面的人像請財神一樣請進去,安排最好的房間和挑煙的丫頭伺候;錢燒完了,求爺爺告奶奶、頭磕破了,也沒有人理睬。
許連瑜眼前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他的父親。
許洪亮一手提著公文包,一手拄著文明棍,跌跌撞撞從一輛人力車上爬下來,直奔煙館門口,在臺階下,他的身體往前一踉蹌,差點摔倒,管事的屁顛屁顛從店裡跑出來,雙手攙扶住許洪亮的胳膊,殷勤地招呼:“許理事,您下班了?彆著急,您的煙膏放在您的房間裡了,煙燈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