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依舊颳著,把雪刮在窗玻璃上,灰濛濛一片;刮在了樹梢,銀裝素裹;雪落在屋頂,白皚皚的,只有煙囪裡冒著炊煙,融化一點點雪水,變成了冰凌掛在屋簷下;慢慢升高,變成了一卷捲雲,在天空飛翔。

眼前腳下的雪被車軲轆壓出幾道轍,縱橫交錯;天沒有那麼黑,一切都是白的,沒有陽光都那麼亮,亮得悅目,比坊子的雪白多了,看著像是鹹鹽;一堆堆雪,被腳步踩得那麼零亂,閃著光,好像刀刃在煤油燈下閃爍。

小敏的腳步走到了龐家裁縫鋪子門前,龐家的門開了,從裡面走出一個男人,是龐新雲。

“您好!”小敏懷裡抱著包袱向龐新雲深深鞠躬,就是這個男人陪著她去找繡舞子救出了苗先生,小敏給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兩個字:好人。

“敏丫頭進來吧,我有一樣東西送給你,本想上個月送給你,只因為發生了這麼多事,忘記了。

小敏腳步忐忑,不知誰讓龐老闆送她什麼東西?她在青峰鎮沒有朋友呀。

“不是俺送給你的,是一個客戶讓俺給你的。”龐新雲看著矜持的小敏又重複了一遍。

小敏第一次踏進龐家裁縫鋪子,這個鋪子不大,放著兩臺縫紉機,一臺鎖邊機,還有一個煤爐子,整個屋子熱乎乎的;一塊長布簾隔開兩個房間,布簾後面有一個躲躲閃閃的人影,看著布簾下露出一雙女人腳,可以斷定是一個女人;裡間通著一個小院子,風忽閃著布簾上下飄搖,院子裡傳來兩個孩子的笑聲。

龐新雲拉開一臺縫紉機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個小包裹,遞到小敏的手裡,小敏把懷裡包袱夾在腋下,伸出雙手接過來,她心臟顫抖了一下,慢慢開啟包裹,裡面放著一把彈弓,這是二姐給她的那個彈弓嗎?不像。是巴爺在城隍廟為她做的,“巴爺……”小敏的眼淚奪眶而出,這是巴爺送給她的彈弓,他下山時忘了帶走……心酸的淚水止不住,巴爺,您在哪兒?

“丫頭,莫哭莫哭,告訴你一個好訊息,巴爺還活著,活著,那天他把這彈弓留下來時說,‘今兒是丫頭的生日’……”

“真的?!巴爺還記得丫頭的生日……”小敏瞪大了眼睛,眼淚大顆大顆滾落。巴爺還活著,這是一個多麼好的訊息呀,比吃飽飯更高興,小九兒不是孤兒,他還有爹。

龐新雲點點頭,壓低聲音說:“真的,孫香香就是他殺……他現在不敢露臉,那天幾個偽軍記得他的模樣,樸大郎找人畫了巴爺的頭像,鬼子到處找他呢。不要告訴任何人。”龐新雲囑咐道:“他準備去蟠龍山,丫頭,你能不能跑一趟郭家莊,把他送過去。”

“能。”小敏想也沒想回答,“俺能。”

“你明天去繡舞子那兒請假,說回八里莊看望父親大人,快過年了,準備給父親買點東西送過去,她會給你開一張通行證。”

“好,好。”

“誰來了?”內屋的女人掀開門簾從裡面走了出來。這個女人三十多歲,模樣不醜也不俊,臉上掛著一層多慮,眉頭緊蹙,聲音溫柔。她一隻手裡拎著一方手帕,看到這方手帕嚇了小敏一條,這方潔白的手帕上繡著三朵蒲公英花束,非常精緻,這不是繡舞子的手帕嗎?小敏把眼睛從這個女人手上移開,深深鞠躬,“您好。”

“真俊的小嫚,你就是那個……丫頭。”

“夫人,這兒沒你的事情,去後院看護好兩個臭小子。”龐新雲語氣有點生氣,“不是不讓你摻乎我的事情嗎,近段時間你是怎麼啦?……”龐新雲還想多說幾句,他看了一眼低垂著頭的小敏,把後面的話嚥了回去。

小敏離開裁縫鋪子後,龐景琦來到了龐家。

龐景琦怎麼有時間來到他二叔家呢?孫香香被一根菸杆要了命,樸大郎心裡除了害怕就是害怕,可見青峰鎮有高人,這個人沒在他府邸下手,是在龐家裁縫鋪子附近,聽趕車的說,騾車受到驚嚇後是一個賣糖人的拉住了韁繩,那個人力大無比,手裡還拿著一根菸杆,當時沒在意那根菸杆什麼樣子,是不是與插在孫香香喉嚨的一樣呢?他不敢保證。

樸大郎雖然隨時隨地耀武揚威,卻不敢自己單獨行動,更怕回青峰鎮,他擔心有一天神不知鬼不覺被一根菸杆要了命。他安排龐景琦回青峰鎮,問問龐新雲當天發現什麼可疑行跡沒有?

龐景琦踏進青峰鎮時天擦黑了,是雪的亮讓天有點白的模樣。

他沒有直接去裁縫鋪子找龐新雲,而是回了龐新雲的宅子,這個宅子有他的一間戒菸屋,只要回到青峰鎮他就住在這間屋子裡,誰也不打擾他,吃飯有人送。

今兒他的大煙癮犯了,本想去大煙館,他剋制自己沒去,面對著屋子桌上的鏡子,看著不成樣子的臉頰,再想想他這三年的經歷,兩行淚瞬間滑落。他狠狠把鏡子翻過來拍在桌子上,脫下身上衣服扔在炕上,甩掉大皮靴,虛弱的身體爬上炕,他的頭枕著剛脫下來的衣服。

窗外的風敲打著窗欞,他伸伸枯槁的胳膊,蹬蹬嶙峋的腿,渾身骨頭節子嘎巴嘎巴響,面黃肌瘦的臉上只有一雙大眼睛,那樣明亮,瞭望著高高的屋脊,每根樑子都那樣粗,那麼結實,就像抗日將士,他們一身錚錚鐵骨。

他本想找機會除掉孫香香,沒成想是一個大衍之年的老人先下了手,他敬佩,更慚愧,有那麼多中國人民不願意做日本人的順民,團結起來參加了鋤奸團,說不定哪一天他也會被那一些英勇好漢當做漢奸給斃了,那樣更好,死的痛快,活著也是一具行屍走肉。

一陣陣胃疼襲擊著他的身體,飢餓地疼;肌膚的難受,恨不得再抽口大煙。他跳起身,又“撲騰”躺下去。他想做英雄,必須戒掉大煙癮;他也想參加抗日隊伍,他們不會要大煙鬼,大煙鬼太懦弱,為了一口大煙膏也許能出賣自己的同志……想著想著進入了夢鄉。

一個老頭踏進了屋子,他嘴裡叼著一根菸杆,煙霧包裹著他的臉,看不清長相,憑感覺是一個老頭,嚇了龐景琦一跳,他沒聽到開門聲,這個人從哪兒來呢?

“告訴龐新雲,他老婆被鬼子控制,變成了漢奸,讓他想辦法把兩個孩子送走,否則鬼子會拿兩個孩子要挾他。”

“你是誰?”龐景琦猛地睜開了眼睛,屋裡沒有任何人,只有風颳著窗欞和門扇“咵咵”響,使勁揉揉眼睛,再次瞅瞅四周,什麼也沒有,他以為做夢,“嗤嗤”一笑,“咣噹”又躺下了,怦然他的心顫抖了一下,他想起那個男人手裡的煙桿,煙桿,煙桿……一根菸杆在他眼前旋轉。

龐景琦來到了裁縫鋪子,裁縫鋪子的燈亮著,二叔沒在家,只有二嬸帶著兩個孩子在吃飯。看著眼前的二嬸,他又想起了那個老頭的話,這個女人被日本人控制,還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太可怕了吧,還是他龐家那個丫鬟嗎?

是,龐新雲老婆杜珍就是龐家的一個丫鬟,為了嫁到龐家她費盡心機。

就在此時,一輛黑色小轎車停在龐家裁縫鋪子跟前,司機手裡抓著一把雨傘跳下車,在車頭前繞了半圈,走到右側車門,弓腰開啟車門,一隻手撐開雨傘,另一隻手扶著車門,“繡舞子小姐,龐家裁縫鋪子到了……”

車上邁下一雙棕黃的馬靴,一個穿戴洋氣十足的女人,女人手裡捏著一塊繡著三朵蒲公英花束的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