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聚散匆匆(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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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伯好像不知道累,一整天沒看到他坐下喘口氣,他一會跑前面剃頭鋪子瞭幾眼,看看有沒有客人找來,如果有客人來,他就吆喝幾句:“瓢老頭喝醉了,不要等他了,他醉二馬三的刮不了臉,明天再來找他吧……”
他再去院門洞子站會兒,佝僂著腰,眯著眼睛貼著兩扇門的縫隙,瞅瞅巷子裡的動靜,巷子裡沒有什麼變化,多了一堆稀碎的葉子,整齊點都被孩子們撿回家燒火了。院門口對著苗家的後山牆,苗家也靜悄悄的,苗先生很少出門,聽曲老頭說他舊傷復發,唉,有時間定去探望探望苗先生,他是個好人。
往大街上探探頭,各家鋪子開了門,冷冷清清,沒有生意。幾個掌櫃的坐在或者站在櫃檯裡,有的打著盹兒,有的呆呆注視著鋪子門口,心情都刻在臉上了:百無聊賴。
街口路旁邊蹲著幾個車伕,他們互相看著對方,搖搖頭,嘴裡也不搭話;有的貼著牆跟拐角躲著風站著,眼睛盯著行人的腳步;有的在車簸箕上坐著,把破氈帽扣在頭上,深深垂著頭,全憑機靈的耳朵聽著近處、遠處的聲音。
林伯沒有什麼嗜好,不抽菸,不喝酒,有時候看著他拿著針線縫補衣衫,或者把一塊毛巾一剪子絞兩半,用針線鎖鎖破碎的邊,然後把一個角折起來,兩邊再縫上一根布做的細繩子,就變成了一個完整的嬰兒肚兜。到了傍晚,街上人多了,他就把做好的嬰兒肚兜拿到鋪子門口,擺個地攤……瓢爺取笑他,怎麼會做這玩意兒?林伯嘿嘿一笑:誰規定男人不準會針線活?裁縫鋪子師傅大多都是男人,俺一個賣綢緞的多多少少會一點不稀奇,哈哈哈。
看著他沒有多少煩惱,樂津津的嘴角抿著微笑,其實他一個人靜靜坐著時也喜歡自言自語、念念叨叨,飽經風霜的眼角滑落一滴兩滴淚,那是他在思念他的兩個兒子。
林家大小子林浩與小小子林宇相差兩歲。大兒子林浩性格有點木訥寡言,面板細白,鼻樑堅挺,嘴角上揚,模樣俊秀像個女孩子,自小不淘氣,喜歡安靜,喜歡坐在他母親身邊,看著他母親穿針引線。長大了他也喜歡搗鼓針線,看到誰的衣服碎了一個洞,他好像看到了最有趣的事情,他會坐在某一個不被別人叨擾的地角,認真縫補著那個破洞。
二小子林宇長得高大,黑眸隱藏著銳利與機靈,有時候搞怪冷酷,有時候又熱情似火,也有一張英俊瀟灑的臉,性格與他哥哥相反,自小爬樹掏鳥窩是常事,他最願意去的地方就是青峰寺。青峰寺老主持每天清晨習武強身,林宇抓住了規律,天不亮他就跑上了青峰寺,有時候一待就是一整天,吃飯的時候也找不見他,晚上睡覺時林伯給他留著門,聽到他躡手躡腳的聲音,林伯母埋怨一句:“還知道回家?飯在鍋裡熥著呢。”
當年林家綢緞鋪子買賣景氣,林伯手裡有一些積蓄,看著有錢人家把孩子送去大城市上學,他和林伯母商量,送兩個孩子去濟南上學。兩個小子不僅儀表堂堂,還德才兼備,並以優異成績畢業與濟南府中學堂,這是林伯走到哪兒驕傲的資本。
因為兩個孩子優秀,上門提親的也不少。經過千挑萬選,選擇了在青峰鎮開糧店的徐家倆丫頭,這兩個丫頭與林家兩個小子在一條街上一塊長大,可謂青梅竹馬,這事大人還沒說出口,孩子們就同意了。
1938年春節前一個月,兩家坐在一起商量孩子的婚事,兩個兒子突然站起身,吞吞吐吐說,他們要出一趟遠門,婚事先放一下。雙方家長都大吃一驚,以為孩子們鬧彆扭,互相慪氣。
第二天徐家兩個丫頭跑來林家說,她們要結婚,結了婚再讓他們哥倆走。
從兩個丫頭羞羞答答、左一言右一語、躲躲閃閃的話語裡,林伯知道了兩個兒子心裡想什麼,他們要參加抗日隊伍,上戰場打鬼子,打仗就會死人,兒子們不願意耽誤女孩子……兩家大人一商量,遵從兩個丫頭的意思,在他們哥倆離開家門之前,把四個孩子的婚事辦了。就這樣,兩個兒子被兩家大人逼著舉行了婚禮,辦了酒席。本以為兩個兒子結了婚成了家,讓女人束縛了野心,大家放棄了警惕,誰知道,除夕的餃子剛下了鍋,兩個兒媳婦找不見各自的男人了,兩個小子不辭而別。
這一晃三年過去了,兩個孫子都三虛歲了,兩個小子做了爹都不知道,不知道他們哥倆在忙什麼?不僅不見蹤跡,更杳無音信,只從苗先生那兒得到片言隻語,說兩個小子挺好的,林伯心裡也寬鬆了不少。前段時間,親家帶著媳婦和兩個孫兒回了鄉下,也不知鄉下的日子怎麼樣?
林伯心裡的惦念無處訴說,他不想與老伴說,自從兩個兒子離開家,老伴每天走進兒子住的房間,摸摸兒子蓋過的被子、用過的東西、看過的書,嘴裡喃喃自語,臉上默默流淚,他不想看著她流淚;外人他不敢說,怕隔牆有耳,又怕知人知面不知心,被鬼子知道兩個兒子真正去向,那還了得。
林伯每天在門口擺個地攤不為了別的,只為了能等來他日夜思念的人。
夕陽西下,霧氣包裹著紅霞,漸漸消沉。南北大街上人還是有的,做買賣的比閒逛的人還多,尤其這個時間點,下工的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斜斜歪歪走在人群裡,滿臉憔悴;大敞著懷,露著根根肋骨,塌陷的肚子能放一個足球;懶洋洋的耷拉著眼角,時刻瞄著地面,希望撿到一枚銅板,還是一棵小蔥?
各家老闆瞪著企望的眼神,唇角嚼著唾沫星子,殷勤地招呼著從眼前走過的行人,行人沒有停下腳步,只留下一陣風,攜卷著腳底下一層塵土。
苗簡已夾在人群裡,他長褂外面加了一件無袖坎肩,沒係扣子,高高的衣領緊緊拘著他細瘦又短的脖子,給人感覺他的脖子被一根繩子勒著,臉上露出煩躁又喘不上氣的表情;他一隻手裡抓著一本書,另一隻手提著長褂,腳步磨磨蹭蹭;他縮著脖子、縱橫著脊背,他的四隻眼斜睨著半空,不知他在看什麼,嘴裡念念叨叨,像是被天空一簇簇、一片片、一翩翩霧雲吸引,他自命不凡,與眾不同,能獨覽那麼美的景色;別人都是凡塵俗子,暴殄天物,只會為衣食住行奔波勞累。
“你踩到我了。”前面人轉過身,髮指眥裂,捋袖揎拳,嚇得苗簡已把頭塞進了胸腔。
不大的風搖晃著路旁的樹,幾片孤零零的枯葉被沒有水分的葉柄牽強維繫在枝頭,承受不了半絲風力,飄飄而落,落在行人的身上,落在苗簡已的頭髮上,他也沒有感覺到,沒有人告訴他頭上有一片樹葉,認識他的不想說,不認識他的懶得說。他頂著那片不綠不黃的樹葉繼續往前走著,把手裡的書夾在了腋下,眼睛不再高傲地盯著半空,小心翼翼盯著走在他前面人的腳後跟,他不怕不講理的,他有三寸不爛之舌,無理攪三分;他怕再遇到橫的與不怕死的,沒地說理去。
林伯的攤位就在門口前的路邊上,地上鋪了一塊破布,十幾個毛巾做的嬰兒肚兜整整齊齊擺在上面;他屁股下面坐著一個小馬紮,他的眼睛瞄著熙熙攘攘的人群。
一個乞丐躲在對面的裁縫鋪子門口,身上的衣服破舊不堪,破碎的洞口露著黑黝黝、髒兮兮的面板,雞窩頭髮遮住一雙大眼睛。林伯與那個人的眼睛相撞,他心裡“咯噔”跳了一下,他的屁股從小馬紮上抬了起來,他的上半截身子往前探著……
“林伯,您看到了什麼?”孫香香尖利的聲音從苗家麵館臺階上飄了過來。
林伯身子一哆嗦,打了一個寒噤,挪挪一隻腳,“撲騰”跌坐在小馬紮旁邊,他趕緊爬起來,一邊拍打著屁股,一邊重新坐下。
昂起頭,竟然鬼使神差地向孫香香笑了笑,熱情地打了個招呼:“少奶奶,您不忙呀?”
孫香香也感到詫異,自從她來到青峰鎮,這是頭一遭林伯如此尊稱她,要擱在平日,林老頭見到她早把頭扭一邊去了,像是誰欠他似的?又好像他們之間上輩子是死對頭,她也看不慣他的一副臭德行。
孫香香把雙手揣在懷裡,嘴角一抽抽,瞳孔裡射出兩道凌厲的光;嗓子眼裡“哼”了一聲,心想,今兒林老頭無事獻殷勤,必有鬼;她縱起肩膀,往裁縫鋪子的方向抖抖腦袋,少頃,眉梢擰在了一起:剛才坐在裁縫鋪子門口臺階上的乞丐哪去了?明明看到他與林老頭對了一下眼神,他們好像早就相識,他是誰?
林伯坐正身體,自說自話:“有臺縫紉機就好了,手工縫製怎麼也不如機器針腳均勻,唉……”
聽到林伯唉聲嘆氣,孫香香把探出去的頭收了回來,她惡狠狠瞥斜了林伯一眼,“那個剃頭師傅去哪兒了?一整天不見他的影子,上午聽到好多人敲門,那些人一點素質都沒有,看關著門還敲什麼敲?聲音震耳欲聾,讓俺膽戰心驚,午休都無法閉會眼睛……”
林伯沒有搭話,他故意裝作沒聽見的樣子。
“你沒聽見俺說話嗎?林伯”孫香香跺了跺腳丫,聲音裡帶著惱怒:“您老的耳朵背了嗎?”
“少奶奶,您問什麼?俺沒聽見呀。俺真的老了,老了耳朵不好使了,一天不如一天……這天馬上冷了,要準備點煤。”
“你打什麼岔?俺問你,那個剃頭師傅哪去了?”孫香香聲音提高了幾倍。
從苗家麵館門前走過的行人聽到孫香香的吼叫,不約而同停下了腳步,向她張望著,看著孫香香唯我獨尊的表情,互相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隨即離去。
這個時候,苗簡已的腳步到了臺階下。林伯舉起一隻手與苗簡已打招呼:“苗少爺,您下班了?您的頭上……”
孫香香也看到了苗簡已,看到了他頭髮上豎著的那片樹葉,那麼顯眼,好像存心挑釁她的威嚴。她急衝衝跳下了臺階,一伸手從苗簡已頭上把那片樹葉擼了下來,她下手太快,太狠,太著急。苗簡已竟然“嗷嗷”叫了兩聲:“你幹什麼呀?頭髮,俺的頭髮……疼,你拽掉俺一縷頭髮……”
趁著兩個人唧唧歪歪時,林伯把地攤收了,他一彎腰抓起馬紮,一扭身鑽進了剃頭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