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婻故意裝出害羞的樣子說:“煤有味,俺怕對孩子不好。”

“孩子?!”宗大盲一驚、一喜,他身體猛然往前一跳,雙腳並齊,抓住蔡婻的細胳膊,哈下腰,眯著那一隻好眼睛直勾勾盯著蔡婻的臉。

蔡婻低下頭嘴裡嬌滴滴地“嗯”了一聲,小聲埋怨著:“宗爺,您抓疼俺了。”

宗大盲“哈哈哈”大笑。

少頃,宗大盲放開蔡婻的胳膊,把他雙手背在身後,咂咂嘴角,嘆了口氣說:“不行,兄弟們不能隨便下山,這幾天……”宗大盲嘴裡的話戛然而止,往上抻抻脖子吞吞喉結,把後面的半截話活生生嚥了下去。

“老巴院子裡的丫頭在屋裡閒著,咱們不能閒養著她不是嗎?讓她去山上撿點劈柴或者去山下撿點玉米秸……”

“她?!”宗大盲抬起右手抓著他綠油油的下巴頦,使勁瞪瞪他那隻假眼,眉梢往上一挑,扯著他臉上的肌肉往一邊斜歪,一臉奸滑,眼前的女人見過巴爺?她與巴爺談過話?

宗大盲嘴裡拖著長音不陰不陽地問:“你跟他們說過話嗎?”

蔡婻把手裡抓著的手帕在眼前晃了晃,扭了扭腰肢,嘴裡實話實說:“俺不想見那一些髒兮兮的人,沒有,只偷偷瞄了一眼。那個小丫頭很能幹,看著也挺老實的……”

“好,讓那個小丫頭下山背玉米秸,如果小丫頭不回來,我就可以懲辦他老巴,來人,把我的話告訴老巴,一字不漏地告訴他……”

潘家村在彌河鎮西北面的一個山坡下面,它離著彌河城隍廟有五六里的路。

潘家村外到處都是黃土地,地裡各種各樣的莊稼已經收過了,大多被日寇和住在城隍廟的宗大盲的人收了,地裡只剩下了亂七八糟的、參差不齊的玉米杆了和豆茬子,還有落在地裡沒有挖淨的花生。

村子裡的老人、孩子天不亮就走出了家門,鑽進了這片農田,搶拾地裡殘留的糧食。

顧小敏褲兜裡揣著一根繩子下了山,她直奔山下的農田。

這是她被抓上城隍廟一個多月來第一次下山。這一個多月她最遠去過的地方是城隍廟旁邊的一條河溝,巴爺經常帶她去那兒抓魚。

此時,她的一雙小腳丫踏進了路旁的農田,她滿眼歡喜。

溫暖的太陽掛在正東方,把眼前寬廣的土地和密密麻麻的人照亮,一切都那麼新鮮,一切都那麼美好,她就像一隻逃離鐵籠的小鳥,她想飛,飛到郭家莊,飛到坊子礦區。

坊子碳礦區的土地比這兒還大,只是那兒到處都是煤黑色,沒有眼前的土地多彩,這兒土地裡的野草不僅埋過了她的小腿,草地裡還夾雜著五顏六色的野花。

搶拾地裡幾顆糧食的人肩膀上挎著竹筐,他們的笑聲在田間地頭穿梭、隨著輕風飄揚。

看著眼前的場景,顧小敏想起了她在坊子火車道揀煤渣的情景,那兒留下了她奔跑的腳印和淚……還有火車道旁邊的那座紅房子,還有紅房子裡住著的那個女人玉香兒,想起玉香兒顧小敏哭了。

她五歲時,親生母親與玉香兒先後離世,她的命運就從那個時候改變了。父親雖然不再喝酒,也不再發火,變得沉悶。她很希望父親高興,後來父親又娶了一個女人,父親也沒有笑摸樣,每天垂著頭,在後母面前他沒有了脾氣,就像犯錯誤的小孩子。

正是後母的一個決定,讓她做了許家舅老爺的丫鬟,在許家的日子是她最快樂的,許家人對她很好,尤其舅老爺,有好吃的都分給她。還有趙媽,趙媽把一手好針線活教給了她。

沒想到她的命運多舛,她被杜蠍子和杜春兒父女倆坑害,落入了混星子手裡,幸虧巴爺為人善良,保護她周詳,讓她沒有被惡人欺凌。

城隍廟的日子雖然沒有許家好,至少還能活著,她要好好活著,為了再見她爹一面,為了再見到二姐,為了見到未曾謀面的大姐,她必須活著,哪怕苟且偷生,她也要活到那一天。

抬頭看去,農田裡不僅有老人,還有孩子,一個個衣衫襤褸,有的一雙雙眼睛瞪得溜圓圓,緊緊盯著腳下;有的把一捆捆玉米秸背在背上,臉朝地,背朝天,拖著沉重的小腳丫,沿著村道漸漸遠去。

他們遠去的方向是一個村子,村口站著幾個婦女,她們翹著腳、伸著脖子,瞪著眼睛向村道上眺望。

顧小敏心裡一顫,她彷彿看到母親也站在村口等著她撿煤渣回家……她邁開小腳丫向村口跑去,跑著跑著她又停了下來,她想起了巴爺。巴爺不善言談,沒事的時候就喜歡蹲在門口抽菸;他還把他屋裡的一個炭盆端到了她的屋裡,他說城隍廟離著彌河口近,天氣潮溼,對身體不好,炭盆可以吸潮氣;

這段時間那個宗爺不給巴爺糧食,他把梆子和海仔偷偷給的乾糧給了她,巴爺說他不餓,抽菸就不餓,誰說抽菸就不餓了?舅老爺每天要吃飯抽菸還要吃零食。

下山之前,她聽到一個混星子向巴爺傳達宗大盲的口信,如果她走了,那一些人一定會刁難巴爺。這一個月以來,巴爺對她不薄,她就這麼不辭而別,他老人家怎麼辦?

想到這兒,顧小敏調轉了腳步,踏進了一片玉米地。

她彎下小身子,撿起地裡的玉米秸抱在懷裡,同時趴下眼睛仔細尋找著,她想撿點玉米粒回去煮粥。突然,她眼前一亮,有幾顆黃豆零散地埋在大車軲轆的印跡裡,她興奮地蹲下身,把黃豆一顆顆小心翼翼撿起來裝進衣兜裡。這一定是從拉豆子的大車上蹦下來的,顧小敏一邊想著,一邊弓著腰繼續沿著大車印走著、尋摸著。

就在此時,不遠處的小路上傳來了凌亂又急促的腳步聲。

地裡幾個大人驚慌地抓起身旁的孩子,一手提起一捆玉米秸子,磕磕絆絆離去;坐在地上刨花生的老人慌里慌張用雙手扶著地壟爬起身體,踮著小腳踉踉蹌蹌往前跑去,跑不了幾步“撲通”倒了下去。

顧小敏驚惶地抬起頭,一個敏捷的身影躥過了一片樹林,跳過一條水溝,一扭身鑽進了農田。再往他身後看,幾個偽軍手裡舉著槍,拐過那片樹林,直奔這邊而來。

那個身影轉眼之間停在了顧小敏身邊,他彎著腰扶著膝蓋大口喘著粗氣,滿臉大汗淋漓。這是一張俊朗清秀的臉孔,稜角分明,十六七歲的模樣;烏黑深邃的眼眸,泛著黑寶石的色澤;不濃不淡的眉,高挺的鼻樑,小船般的唇形,透著溫善。

男孩抬直身子,一愣神,眼前一個小女孩正好奇地盯著他。

他的臉瞬間漲得像關公,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用舌頭舔舔嘴唇,語氣結巴:“小,小妹妹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