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小姐,你不想在這兒找一個屬於你的座位嗎?”繡舞子歪了歪身子,嘴角勾起一抹喜不自勝,她發現眼前的女孩眼睛裡閃著稀罕與羨慕的光,這是真真正正喜歡刺繡的人獨有的神情。她暗暗點了點頭,憑她多年的經驗斷定,眼前的小女孩真的會刺繡。

顧小敏慌亂地搖搖頭,又垂下了頭,她想起了苗太太,如果她不回去,苗太太一定很擔心,還有樓下門口外面的蔣警官,他也許正在著急地來回踱步。她不能留在這兒,至少今天不能留在這兒。

“你以後喊我繡舞子小姐,敏小姐。”繡舞子見顧小敏沒有理睬她,她語氣裡有點羞怒,聲音抬高了幾倍:“敏小姐,你不喜歡說話嗎?”

顧小敏的身體往後退了一步,弓著腰,眼睛盯著自己腳上的鞋子,小心翼翼地說:“繡舞子小姐,我的婆婆有病,在炕上躺著,今天俺出門時,她讓俺早點回去。”顧小敏硬著頭皮把苗太太教她的話說了出來,說完這席話,她閉上眼睛,她等著對方劈頭蓋臉的怒罵。

聽到顧小敏嘴裡的話,繡舞子把斜著的身體站直了,婆婆兩個字她很熟悉,在日本她家裡也有年邁的婆婆,還有臥床等著人伺候的丈夫,還有七歲的女兒,不,她的女兒今年十一歲了,比眼前的女孩小不多少。不知女兒在做什麼?她似乎看到年幼的女兒雙手端著尿盆,在兩個屋子裡穿梭,小腳被門檻絆倒了,手裡的尿盆甩了出去,前門牙磕在門檻石上,濺起的尿液打溼了她的衣衫。血順著女兒的嘴角流下來,女兒沒哭,爬起身來,去院子裡找抹布……女兒五歲就能幫助她伺候丈夫,伺候年邁的婆婆……想起可憐的女兒,繡舞子流下了傷心的眼淚,她急忙從懷裡掏出一方手帕,手一哆嗦,手帕飄落在地上。

顧小敏彎腰撿起手帕,拿在手裡,這方手帕一個角上繡著三朵蒲公英花束,很是精緻,她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兩個字:“真美!”

繡舞子從顧小敏手裡抓起手帕,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水,吸吸鼻子,挺挺胸脯,把心裡的憂傷嚥進了喉嚨。

“喔,如果你想回家,可以,你今天可以回去,把針線布料與繡棚帶回去,明兒,不,三天後把繡活交回來,聽明白了,自己喜歡繡什麼都可以,這是你的作業。”

“繡什麼都可以嗎?有大米嗎?”顧小敏聲音小的可憐,她真希望繡舞子小姐能提前給大米。苗先生還在醫院裡躺著,不知他的情況怎麼樣?苗家已經無米下鍋,苗太太還病著,還要給小九兒餵奶。

半天沒聽到繡舞子說什麼,顧小敏心裡知道她說了不該說的話,她趕緊又垂下頭,嘴裡說:“對不起,繡舞子小姐,三天後,您看俺的活幹的好,您再給俺大米,好嗎?”

苗家院子裡,薛嬸抱著小九兒在院裡轉著,曬著太陽,小九兒已經可以直著小身子了,他的小脖子哆嗦著往前梗著,一雙小眼睛使勁瞪著,看著苗太太收拾晾曬的衣服,嘴裡咿咿呀呀向苗太太打著招呼。

“太太,您看看這孩子都會挺胸抬頭了,剛剛兩個多月……太太您別忙活了,您的身體剛剛好點,先放那兒,一會兒俺來……”

“唉,這是丫頭昨天夜裡洗的,她可能擔心自己回不來。她把那間書屋也收拾的整整齊齊,她說先生回來看著他的書屋乾乾淨淨會高興。丫頭,懂事得讓人心疼。”苗太太嘴裡說著,抱著衣服走近了北屋,順手把衣服放在炕沿上,低頭疊著衣服,嘴裡自言自語:“這丫頭一直把自己當丫鬟,走到哪兒不閒著,每天老老少少的衣服都搶著洗,你看看,曲伯油乎乎的衣服都被她洗出底子來了。”

“是呀,這丫頭著實讓人可憐,十一歲就到了許家,聽她說,許家人對她挺好的,她一直都想回到許家。”薛嬸抱著小九兒踏進了屋子。

“知道,知道,不知為什麼?心裡不捨得她走,如果俺的小子回來了,真希望他能喜歡這丫頭,這丫頭眼裡有活,手上有手藝,還聰明伶俐,學什麼快……”苗太太說著說著想起了她的丈夫,她丈夫空閒時教丫頭學認字,學寫字,他常常與她唸叨說丫頭聰明。

“不知你們苗先生怎麼樣了?那個蔣警官說沒事,俺這心呀七上八下的,曲伯昨兒就去了醫院,他也不知往家捎個話,唉,曲伯脾氣不好,昨兒俺聽到蔣警官囑咐了他好多話,說什麼,日本人在咱們醫院裡有駐軍,讓他少說話。”

“俺也聽到了,俺也囑咐他了,太太您放心,平日裡看著曲伯這個人一點火就躥,畢竟苗先生在他身邊,他不會不知道哪輕哪重的。”

“但願如此……薛嫂呀,如果沒有鬼子,咱們的日子多好呀。”

“可不是,先生有不少的收入,那幾年,麵館的買賣也不差,苗家多好的日子呀,街坊鄰居都羨慕。你說說,你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呀?”

日本料理店門口,蔣警官雙手揣在胸前,一隻大手託著他寬厚的下巴,額頭冒著豆大的汗珠子,他著急呀,顧小敏進去半天了,也沒有人出來給他遞個話,如果丫頭出事,他怎麼向苗家交代呀?

正在這時,身後的格子門響了,他扭臉看過去,只見顧小敏懷裡抱著一個小包袱從店裡走了出來。

“丫頭……”蔣廣全嘴裡只喊了一聲丫頭,他的眼角往顧小敏身後瞄了一眼:“丫頭,咱們回家,快回家。”

這個時辰已經接近了晌午,街上的人多了起來。

幾個嘴裡說著日語的男女穿過了馬路,向料理店這邊走來,他們用奇怪的眼神瞥斜著穿著一身補丁衣衫的顧小敏,他們又狠狠瞪著穿著一身警服的蔣廣全。

蔣廣全急忙向他們低眉垂目,卑躬屈膝:”太君,您好!您好!您請!”

看著蔣警官唯唯諾諾的樣子,看著日本人目空一切傲慢無禮的表情,顧小敏心裡很不是滋味,這是在中國的土地上,日本人為什麼這麼囂張?

她的眼睛掃過店門口四周,最後落在牆角的樹旁,沒看到榮婆子的身影,只有幾片被行人的腳步踏碎的樹葉,可憐兮兮地躺在那兒**。

“那個巫婆被嚇著了,回家了,這個時候她也許在家裡燒香給自己叫魂呢。”

顧小敏被蔣警官嘴裡的話逗樂了,她的腳步變得輕鬆了許多。

薛嬸聽到敲門聲,碾著一雙小腳前來開門,見到顧小敏平安地站在門口,她愣了片刻,慌不迭地、岔了聲地大喊:“太太,丫頭回來了,丫頭回來了。”

聽到薛嬸在院裡吆喝,苗太太從炕上跳下腳丫,出溜上鞋子,踉踉蹌蹌奔到了院裡。

“丫頭,丫頭在哪兒?”

小九兒在炕上哭了,不知他是聽到了顧小敏的聲音高興的,還是他餓了,他的哭聲那麼響亮。

“這丫頭有福,有福,遇山開山遇水架橋……”薛嬸嘴裡叨咕著。

聽到薛嬸這句話,小敏想起了她包袱裡的那塊令牌,想起了巴爺,不知巴爺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