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婆子順著聲音瞄了一眼,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站在她的眼前。

她心裡嗤笑了一下,抖抖肩膀,眼珠子穿過了林伯的頭頂,踮著腳尖往綢緞店裡面眺望。

鋪子裡似乎有一個讓她熟悉的身影,那是一個她年輕時候認識的一個繡孃的身影。她把手裡的菸嘴叼在嘴角,兩片嘴唇上下動了動,歪著身子,後退了一步繞開顧小敏的身體,她想看清鋪子裡的情況。林伯晃動著的身體擋住了她的視線。

顧小敏追著榮婆子東張西望的眼睛問:“您要找會刺繡的嗎?”

榮婆子把長煙杆從嘴裡抽出來,在半空甩了甩,嘴裡不耐煩地嘟囔著:“小丫頭,小小年齡就會撒謊,是不是餓瘋了?吹大法螺能撐爆肚子,該去哪兒玩去哪兒玩,小孩子不要亂插大人的話,很讓人討厭,知道不知道?”

榮婆子說著把兩條胳膊又揣進了懷裡,把臉轉向了林伯,在她剛轉身的一瞬間,就在她的大眼珠子往下一耷拉,又一昂脖子的瞬間,她愣了:

眼前的女孩長得水靈,尤其一雙大眼睛像兩粒黑色的葡萄,閃閃發亮;一個粉紅的小嘴,上嘴唇有個小小的波浪紋弧度,顯得尤其俊美;身上長衣短褂,袖子有點短,露出瘦瘦的、白嫩嫩的手腕;褲子膝蓋上摞著兩個補丁,一個補丁上繡著一支緩緩開放的、枝葉襯托的玉蘭花,紫色褲子,淺黃色花骨朵,墨綠色花枝,針腳說不上的細膩。另一條褲子膝蓋上繡著兩朵玉蘭花,一個大的有核桃那麼大,花瓣上落著三滴晶瑩剔透的露珠,露珠裡閃著太陽的光,栩栩如生。有一個小的,有兩粒花生米那麼大,一層層花瓣緊緊包裹在一起,像沒有睜開眼睛的嬰兒,沒有盛開的意思。

看著如此精美的繡工,榮婆子欣喜若狂,如果這三支玉蘭花是眼前小丫頭繡的,那麼,她今天沒跑冤枉路。想到這兒,榮婆子扭轉了身體,垂下頭盯著顧小敏的褲子,皮笑肉不笑:“小丫頭,你真的會刺繡嗎?”

顧小敏看著眼前這張老臉,心裡噁心,尤其榮婆子一雙大眼珠子說話時、看人時滴溜溜轉,隨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出一股股煙臭味。

“小姑娘,你從哪兒來?”榮婆子垂下了她高傲的頭顱,眼睛直勾勾盯著顧小敏的眼睛。

“榮婆子,你是查戶口嗎?查戶口也不是你的事兒,你該去哪兒涼快就去哪兒,不要擋著我做生意。”林伯嘴裡氣哼哼說著,彎腰抓起了牆角的掃帚,他抬起眼角看著顧小敏:“丫頭,這個女人不是好東西,你可不要上她的當,快回家吧。”

“吆,林大哥,林掌櫃的,您什麼意思?罵人也不能當著人的面罵呀。”榮婆子的臉瞬間變成了紫茄子,她雙手掐在腰裡,梗著脖子,氣急敗壞地嚷嚷著:“俺榮婆子在這個青峰鎮是有頭有臉的人,混了這麼久,誰見了俺都要點頭哈腰,只有你林掌櫃的,每次見了俺說話陰陽怪氣的,你算老幾?今兒,俺有事,懶得理你。”

榮婆子的幾聲嚷嚷,驚動了四周店鋪的幾個掌櫃的,他們走出了自家鋪子圍攏到了林家綢緞鋪子門口。看著眼前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林伯羞愧難當。

林伯出生在一個官宦人家,家裡有一定的家底,正是家裡優越條件,養成了他遊手好閒,花錢大手大腳的壞習慣。本來,長輩想讓他考個一官半職,沒成想,他身邊幾個狐朋狗友故意把他往斜路上帶,在街面上變成了不務正業的混混。但,他從不偷搶別人的東西,他的心地還是比較善良的,他有錢時幫助過不少的窮人,在家族沒落時,那一些朋友都遠離了他,他才知道自己走錯了路。

他的太太就是他有錢時幫助的一個繡女,他流落街頭時,這個女人對他不離不棄。

林太太出生於一個貧窮的繡工家庭,生活條件很一般,她的父母想把她嫁給一個闊綽家庭的男人,她不願意,她說她心裡有了人,她非他不嫁。就這樣林伯與林太太走到了一起,無論生活有多少苦,只要能跟心愛的人在一起,她就很快樂。

為了生存她在街頭擺起了繡攤,用刺繡養家餬口。夫妻倆從露天營業到有了自己的店鋪,不知經歷過多少磨難?他們有了兩個兒子,生活也步入了正軌。在他們心裡不知道什麼是國事,只有自己安寧的小日子。林伯也不再回憶年少輕狂,那已經過去了,像一陣風,更確切地說,像一個夢,夢醒了,只想把握住今天無憂無慮的生活。

可是,自從日本鬼子侵入了坊子,霸佔青峰鎮,他們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兩個兒子先後拋下了自己的妻兒離開了家,也不知去了哪兒?這一去就是三年多,毫無音訊。

林伯脾氣非常,在家守著孫兒時有說有笑,只要他坐在鋪子門口,他的火氣就特別大,看著冷冷清清的街道,看著悽悽慘慘的、四處流浪的乞丐,看著餓死在河溝裡的一具具屍體,被野狗撕扯著東跑西竄,他的心在流淚,他知道了國仇家恨,知道了是日本鬼子讓中國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眼前榮婆子嘴裡把日本人當成了她的老祖宗,他氣不打一處來;又見四周街坊圍攏過來,他臉上又臊得慌,老話說的好,好男不跟女鬥,他這是怎麼啦?

榮婆子白楞了林伯一眼,她向顧小敏伸出一隻雞爪子般的手:“丫頭,跟俺走。”

“俺為什麼要跟您走?”顧小敏撅著小嘴扭身鑽到了林伯的身後,她突然討厭驕橫跋扈的榮婆子,不僅蠻不講理,還疾言遽色吸引了看熱鬧的街坊鄰居,還讓林伯下不了臺。有事本可以好好說話,為什麼要像潑婦一樣指桑罵槐呢?

榮婆子看著顧小敏鑽到了林伯身後,她多聰明,她眼珠子一轉,她覺得這個小丫頭與林伯關係不一般,眼目前看,她還不能得罪這個臭老頭,想到這兒,她立刻換了一副笑臉:“林大哥,今兒這事兒就過去了,俺也是有點心急如焚,日本人催得緊不是嗎?說話不周到的地方請您多擔待,多擔待。”

太陽的熱,把大地都要烤化了,一股股水蒸氣鑽出了地縫,升到了半空中,掛在了看熱鬧的人臉上,變成了大顆大顆的汗珠子,生意慘淡讓他們感覺心裡冷,眼前的熱鬧讓他們一個一個熱血沸騰,伸著長長的胳膊指手畫腳,咧著流著哈喇子的嘴嚼著刨根問底的話兒。

“丫頭,跟俺走吧,如果你嘴裡的話是真的,真會刺繡,就能換來一袋大米,十斤白花花的大米呀。”榮婆子故意用大米誘惑顧小敏。

“這要問問俺師傅。”顧小敏向榮婆子擺擺手:“不知她讓俺跟您去,還是不讓俺去?她不讓俺去,俺就不去。”

顧小敏在心裡偷偷笑著,她也要刁難一下這個臭女人。

“誰是你師傅?”榮婆子往前抻抻脖子,一雙覓食的狼眼在顧小敏臉上掃著,她心裡怕聽到她不願意聽的話,她的怕,還是從顧小敏嘴裡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