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小敏把雙手從臉上拿下來,抬起衣袖擦擦淚水,她想說見過,她卻搖搖頭。

“你沒見過?他說你很聰明,在偽軍眼前表現得很勇敢,更機智。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從青島來的,他叫家雲,是一名戰鬥在敵佔區的老同志,昨天他來我們威縣抗日遊擊隊送情報被漢奸盯上了……他十四歲參加過古北口戰役,不僅勇敢,還有一身膽量,他每天在情報戰線上奔跑。”

顧小敏瞪大了眼睛,她眼前出現了那個漂亮男孩的身影,原來他的名字裡真的有一個雲字,他沒有撒謊。他還去過戰場?那個時候他還那麼小。

“丫頭,你在城隍廟見過一個女人嗎?”姚訾順聲音很小,他本可以不說出蔡婻,為什麼這樣呢?他這不是逼著顧小敏留在潘嫂身邊嗎?眼下,實在沒有其他辦法呀,過幾天他們要去滄州參加一個阻擊戰,他又不放心潘嫂身邊沒有人照應,只有機智、又不怕吃苦的顧小敏留下來最合適。

“女人?!”顧小敏想起了城隍廟裡,那個披著一頭波浪長髮嫵媚多姿的女人。今兒晚上,她看到了那個女人被大火困在屋裡,沒有逃出來,確切地說那個女人也沒有逃。

“她是為了丫頭你留在了城隍廟。”

“為了我?”顧小敏再次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她懷疑姚訾順嘴裡話的真實。她從沒有跟那個女人說過一句話,那個女人也沒跟她打過招呼,怎麼可能呢?

“她從許連姣嘴裡知道你被宗大盲的人掠上了城隍廟,她就從醫院……”姚訾順把蔡婻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對顧小敏講了一遍。

聽了蔡婻的故事,顧小敏全身發顫,她猛地抱著頭蹲在地上,她不能饒恕自己的冷酷無情。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女人被大火困在屋裡,誰也沒想到去救她,甚至當時她無動於衷,親眼目睹著熊熊大火把那個女人吞噬。

“本來我們打算八月十五那天炸了碼頭,她從宗大盲那兒得到了訊息,說鬼子已經有了佈防,鬼子想請君入甕。我們相信她的話,我們取消了原來的計劃……”

太陽每天早上從東山角升起來,潘家村的大灣裡的水碧青青的,波紋慢悠悠地閃動,不知這灣裡的水從哪兒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灣沿上的大槐樹下堆滿了落葉,一陣陣風吹來,成片成片的葉子在街角飛舞;沒有南飛的喜鵲留在了枝頭,壘了高高的房子,它們的房子隨風搖曳,看著讓人揪心。

潘嫂已經懷孕了,反應很厲害。

巴爺與潘嫂在八月十五那天舉行了一個結婚儀式,巴爺在家住了五天就離去了,一個多月過去了,巴爺沒有一點訊息。

顧小敏每天都要去大灣裡洗衣服,那一些女人見了顧小敏也不陌生,臉上掛著嬉笑,嘴裡打著招呼:“丫頭,潘嫂她人呢?”

“她病了。”

聽了顧小敏的話,幾個女人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不知她們偷偷說什麼?

潘家村多數人都知道潘嫂與一個男人結了婚,這個男人帶著一個小丫頭。那個男人是誰?很少有人見過,她們心裡好奇可以理解;青黃不接的時候,她們更關心填飽肚子的問題。

“俺家裡的糧缸見底了,不知這莊稼還種不種?”

“種了也被鬼子搶走了。”

“不種也不行吧?鬼子都貼標語了,讓大家把麥種子準備好……唉,麥種子也留不住呀,昨兒俺拿出一把熬了粥……”

“有時間找潘嫂問問,問問今年的麥子到底種還是不種?”

顧小敏回到家,把木盆裡的衣服一件件搭在院裡的繩子上,扭臉張望一下屋子裡。

潘嫂躺在炕上噯聲嘆氣:“是俺的命不好嗎?一個個男人不聲不響地離去,還有俺的娃……”

“舅老爺說都是鬼子鬧得。”說到舅老爺這三個字,顧小敏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她想郭家莊了,想了好久了,她常常夢裡回到了郭家莊,她看到舅老爺站在院裡遙望著天空,嘴裡唸叨著:“丫頭什麼時候回來呀?”

趙媽坐在長廊裡繡花,她用眼角斜楞著舅老爺:“丫頭在,您就大吵大鬧,丫頭不在,您還想她。”

舅老爺急了:“誰在丫頭眼前大呼小叫,誰敢?俺喜歡丫頭,她那麼懂事,懂事的讓俺可憐,讓俺心疼。”……

屋裡,潘嫂還在絮叨:“也是,也是,舅老爺說得對,如果沒有鬼子,俺也不會活得這麼苦,也不可能連累你這個小丫頭,瞅瞅你,小苦命呀,你娘早早過世,本來應該是俺疼你,愛你,卻偏偏又讓你照顧俺,這怎麼好呢?本來可以不再嫁人,沒想到還懷孕了,這事鬧得,真是丟臉呀。想想很對不起娃他爹,俺把他孩子弄丟了,今兒又懷了別的男人的娃。”

“巴爺是好人。”顧小敏嘴裡只有這幾個字。

“知道他是好人,他不是好人俺也不可能嫁給他。只是,只是……”潘嫂沒有說下去,她從炕沿上爬起身來,她想去做飯,剛穿上鞋子,她身體往前一趔趄:“這是怎麼啦?俺的身體從來都很好,懷俺第一個娃時,還能下地鋤草呢?……丫頭,後院子有好多玉米秸,還有樹枝,都是你撿來的,俺明白,丫頭是想家了。你千萬不能自己走,路上不安全,等,等過幾天,也許老巴他們就回來了,讓他們送送你,這樣俺也放心。”

顧小敏走到鍋灶前,扭臉看看虛弱不堪的潘嫂說:“潘嬸,丫頭不走,等您生了娃娃俺再走。”她伸手開啟鍋蓋,蒸籠上蒸的餅子還在,還有早上剩的一碗玉米碴子粥。

早上飯潘嫂又沒有吃,她吃不下。

“丫頭,你出去洗衣服的時候,俺把乾糧蒸上了,你加把火就行了。”

“潘嬸,那個她們問今年的麥子種不種?”

“種,必須種,不是鬼子讓種就種,而是大家要吃飯,要填飽肚子,必須種麥子,到時候咱們隊伍回來搶收。晚上俺就去告訴大家。”

顧小敏坐在鍋灶前,用左手拉著風箱,鍋灶裡的火苗映紅了她的小臉,一個與她歲數不相符合的憂鬱、多愁多思的臉。

正在這時,院門口外面傳來了大車軲轆碾壓地面的聲音,還有一箇中年男人的呼喊:“潘嫂在家嗎?”

“誰來了?快去看看,俺來看著鍋灶。是不是老巴派人來看咱們了?”潘嫂滿心歡喜,她從炕上爬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