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情(第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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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師傅,您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去。”姌姀聲音嚴厲,“把怡瀾給俺喊過來,她以為俺不管她,她就可以肆無忌憚嗎?在孟家她把誰放在眼裡?今天不說個清楚,讓她以後不要走出這院門,天天像個人似的上學、放學,她學到了什麼?”
在孟家院子裡大家都知道大太太溫良賢淑,從不會生氣,更看不到她無緣無故發脾氣,今天她為了敏丫頭大發雷霆,讓黃忠心生感激,“是,大太太,俺這就去把大小姐喊過來見您。”
黃忠的大腳碾著地上的鵝卵石,身體往後退著,他心裡責怪自己不該把敏丫頭的事情告訴大太太,話已出口,覆水難收,他一時不知如何才好。
看著黃忠慢騰騰離去的背影,姌姀把兩扇木門往兩邊一推,她一邊把門簾挑起來掛到門框上面的掛鉤上,一邊提著裙子邁過了門檻,走到了院井的石榴樹下,仰起頭看著不陰不陽的天,一簇簇雲彩在院井的上空漂浮,午後的陽光透過薄霧照在屋脊上,反射在院井裡,風在湧動,搖曳著石榴樹枝,掉落幾片去年的枯葉,吹倒了杵在窗下的掃帚,落在她腳下;雲在顫抖,篩落一絲絲水珠,那是風帶起來的彌河的水,變成了霧,變成了煙雨;牆外面傳來斷斷續續的狗吠,撞擊著姌姀緊張又空洞洞的心跳。
公公活著時,孟家院子是熱鬧的,尤其是春夏交接季節,語笑喧闐,而如今春季都過去多半了,滿院蕭瑟,讓姌姀憂心忡忡,她彎下腰把地上的掃帚撿起來杵到牆角,默默走到窗前,玻璃窗上映照著她的影子,那麼單薄,又那麼泠落,清癯的面頰,凌亂的頭髮,以前何曾有過?頭髮每天梳得烏緞子一樣光滑,衣衫無論是絲綢的還是粗布的,都會一塵不染,如今,有好多事情圍繞著她,讓她忘記了精緻。
姌姀不想這樣面對怡瀾,她急匆匆竄進屋子,走到洗臉架旁,抓起桌上的梳子伸進臉盆裡,沾著水一下一下梳理著長髮,放下梳子背過手盤起一個整齊的髽髻,最後把銀釵子插在髽髻上,又從衣櫃裡找出一套斜襟綢緞長褂,一條織錦繡花長裙,換下身上的麻紗夾襖。
她剛拾掇好了一切,院門口傳來了餘福兩口子的聲音,她用手背掃掃前襟圓角,又背過手拽了拽後衣襟,急衝衝踏出了屋子。
“大太太,俺們回來了。”餘媽看著姌姀一身考究的行頭,小心翼翼地問:“大太太,您要出門嗎?這是準備要去哪兒呀?”
“餘媽,俺,俺哪兒也不去。”姌姀避開餘媽詫異的眼神,往東廂房走了幾步,一邊吁了口長氣,一邊面帶慚愧之色,“餘媽,請您原諒俺沒用,孟家這麼大的院子,閒置著這麼多房子,俺卻不敢擅自做主讓您家孩子到孟家院裡棲居,還要讓孩子們住到袁家,俺心裡無地自厝。”
“太太,您話重了,這樣更好,再說孟家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俺們兩口子理解,俺餘福說,反正也住不幾天,大少爺託人捎話來了,他說……”餘媽向中院瞭了兩眼,壓低聲音:“過幾天孩子們去青島。”
“青島?!”姌姀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這是她日思夜想的兩個字,她的前半生都是在青島度過,那裡有她快樂的童年,也有她浪漫的愛情,她與丈夫相逢、相識、出嫁都在那兒,她的閨房也是她和丈夫的新房。父親來信問過她,什麼時候回去,他把她的房子重新粉刷了一遍,至今她也沒有回信,父親一定天天站在院門口外面的小路上等著郵差,等著她回信,她似乎看到父親失落的背影,一步一回頭,戀戀不捨地向小路上張望。
餘媽沒有在意姌姀臉上的變化,她把挽著的襖袖子撲拉下來,垂下眼角,不疾不徐地說:“老話說歲數大了,兒孫在哪兒,俺們就應該跟到哪兒,俺又不忍心留下大太太和老太太,俺兩口子跟兒子商量過了,俺們哪兒也不去,俺們要幫大太太您照應這個家。”
姌姀潸然淚下,她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流淚?為煢煢孑立的父親流淚,還是為餘媽的話流淚?
“說心裡話,俺主要捨不得大太太和老太太,自從俺們兩口子來到孟家,您沒有把俺們當外人,吃飯沒有分過桌子……”餘媽抓著襖袖擦擦滾到嘴邊的淚水,抽抽噎噎,“都說主僕之間沒有實心實意的,您對俺們的好,俺終身難忘。”
“餘媽,您言重了,婆婆說走進一家門就是一家人,上輩子是親人,這輩子才能在一口鍋裡攪勺子。”姌姀走近餘媽,替她揩揩臉上的淚水,抱怨道:“餘媽,他餘伯已是大衍之年,您應該陪著他享受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不能因為俺孟家捨棄與家人團圓的機會,否則,俺會愧疚不安。”
餘福兩口子來到孟家好多年了,除了說話帶著口音之外,脾氣秉性沒有改變,不僅能吃苦耐勞,還襟懷坦白,也不會希旨承顏。餘媽四十幾歲的年紀,體形偏胖,身材比姌姀略矮几寸,頭髮梳向腦後,盤成小圓髽髻,不出門的時候臉上不施粉黛,永遠穿一身款式不合季節的灰布衣裙,整個裝束與她的年齡不太相稱,姌姀常常想把她打扮的年輕一些,她都會說:“歲數大了,不愛美,只要不露著皮就好。”
餘媽說話直來直去,做事全心全意,每天天一亮就起床,收拾了後院,收拾前院,每天洗洗縫縫,晚上還要和姌姀伴著油燈嘮嗑解悶,一邊十指不停地縫補著衣衫,一邊等著孟正望回家,直到半夜三更姌姀睡下,她才挑著燈籠走出屋子,在院井裡轉一圈,去耳房與餘福交代幾句,最後才回到她的西廂房躺下,結束一天的勞碌。
這一切一切姌姀和老太太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太太,您青島也有老父親,也有房子,您卻為了老爺和少爺留了下來,俺心裡明鏡似的,您為老爺不走,俺們也不走。”
餘媽的話讓姌姀汗顏,丈夫和兒子為抗日周旋在鬼子和漢奸左右,她卻幫不上一點忙,每當丈夫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家,她只能送上一碗熱水,丈夫把碗放到身後的桌子上,輕柔地把她攬進懷裡,親吻著她的額頭,“姌姀,俺對不住你,讓你每天跟著俺擔驚受怕,等抗日勝利了,俺好好補償你,帶你去海邊散步,帶你去北平戲園子聽京戲。”
丈夫深明大義,更溫柔體貼,是她欣賞的男人,她要陪伴在丈夫的身邊,等著那一天的到來;她要守候著孟家,丈夫和兒子踏進家門有一碗熱水,有一間暖煦煦的屋子,屋子裡有盞燈為他們亮著。
通著前院的月洞門方向傳來了腳步聲,還有柺杖敲在石基路上的聲音,姌姀順著聲音看過去,黃忠攙扶著孟粟出現在視線裡,婆婆手裡拄著柺杖顫巍巍跟在他們的身後,老人銀白色的髽髻有點散亂,臉色有點蒼白,耷拉著的眼皮使勁往上瞪著,瞳孔裡閃著渾濁的光。
姌姀急忙迎著老太太走過去,行了個萬福禮,“婆婆,這天氣不冷不熱,您應該多眯會兒。”
“姌姀呀,你真是無話找話,未時已過,俺再睡就起不來了。”
老太太嘻嘻哈哈逗著趣,“有一天俺真怕醒不來,俺死了沒什麼,這孟家交給你俺還真不放心,一點小事急得你上躥下跳,你是想讓趙莊的人都知道咱們孟家出了這檔子事嗎,這事打誰的臉?那個女人臉皮厚沒羞沒臊,而你是孟家的大太太,治家無方,讓孟家雞犬不寧,難逃其咎。”
“婆婆,您一席話點醒了愚昧無知的兒媳婦,俺力薄才疏,全憑婆婆扶攜。”姌姀的臉微微發紅,深深低垂著頭,顯得楚楚可憐。
老太太把柺杖在地上戳了兩下,愛憐地看了姌姀一眼,“不,不是你力不勝任,而是你太善良,古話說得不假,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
餘媽不知婆媳二人在說什麼,她的眼睛往老太太身後尋找,不見敏丫頭的影子。“老太太,那個,那個敏丫頭不在院子裡嗎?”
“她餘媽,你去煮壺菊花茶,天氣熱了,咱們人也一樣唇焦口燥,多喝點茶水,消消火氣。”孟祖母岔開餘媽的話題,雙手摁著柺杖勾首,佝僂著脖子向耳房喊:“他餘伯,借用一下你的小飯桌,咱們一起喝茶解悶子。”
“是,老太太,俺給您盛一碗清水,是剛從後院水井裡打上來的,甘甜,您正好灌水菸袋用。”餘福一手提著小飯桌,一手端著一碗清水走出了他的耳房,“老太太,俺給您放東廂房的屋簷下,這兒涼快。”
“好,好。”孟祖母嘴裡一邊應答著,一邊碾著腳走進長廊,搖搖晃晃走近東廂房門口,“餘福呀,你有心了,自從你們兩口子來到俺孟家,俺孟家多了人氣,真好。”
黃忠推開東廂房的門,從屋裡拿出兩把小竹椅子和幾個小圓凳子放在小桌子旁邊,“老太太,俺想去街上買點菜,今晚上您想吃什麼呀?”
“去吧,去吧,不要問俺想吃什麼,隨你,你做什麼俺們吃什麼。”孟祖母從懷裡掏出水菸袋放在小桌子上,把身子慢慢坐到椅子裡,她的眼睛環顧了一圈院井,最後落在孟粟的身上,“粟兒,快點坐到俺這邊來。”
黃忠彎腰把一把小椅子拉到孟粟的腳下,又攙扶著他的胳膊坐到老人的旁邊。
“二少爺越來越進步,前兒敏丫頭烘烤了許多雞蛋皮,說讓二少爺每天堅持吃一勺……”黃忠的話嘎然而止。
孟祖母低垂下眼角,半響沒說一句話。
怡瀾趿拉著鞋子從中院跳了出來,她臉色漲紅,睡眼惺忪,“你們在這兒吵吵什麼?不知道有人休息嗎?”
姌姀斜睨了怡瀾一眼沒搭話。
孟祖母好像沒看到怡瀾,她從衣服口袋裡掏出紙媒子,氣哼哼嚷嚷道:“餘福,去把你屋裡的煤油燈拿過來,沒有火怎麼讓俺抽菸,你真沒有眼力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