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上前恭喜孟家添了一位千金,陶秀梅臉上明顯掛了一層嫌惡,耷拉下了嘴角,“千金”兩個字刺疼了她的心,孟祖母礙於臉面,覥著老臉討好陶秀梅說:“咱們孟家旁的不缺,就是缺丫頭,怡瀾一出世,你不曉得你公公多高興,俗話說,物以稀為貴,孟家從太祖爺那輩數,都是兄弟,沒有姊妹,而今,你為孟家生了個姑娘,俺們都稀罕,真是的,數兒出生在青島,滿月酒咱們孟家沒辦,在趙莊生兒子家庭請酒席也沒有這樣體面。”

陶秀梅冷笑了一聲,“是嗎?你怎麼不說說你們孟家幾輩子單傳呢。”

孟祖母攥緊了顫抖的拳頭,被一旁的老太爺攔住了,當著親戚朋友的面教訓兒媳婦著實抹不開面子。

觀其行而知其言,聞其言而知其心,從那以後,孟祖母的心裡一直窩著一團火,為了體面她只好忍氣吞聲,總以為時間長了,陶秀梅能有所收斂,沒想到她生下粟兒後更是得寸進尺,經常在飯桌上無理取鬧,攪得孟家院子雞飛狗跳,自那以後大家不在一個院子吃飯,好端端一個大家庭四分五裂,老太爺在怏怏不樂之中病倒,在炕上躺了三個多月撒手人寰。

想起寬以待人的老頭,孟祖母滿目淒涼,她把柺杖夾在腋下,從鼻樑上摘下眼鏡,用衣襟擦擦鏡片,心裡唸叨:老頭子,俺老了,這個家俺撐不下去了,家不和外人欺,你說讓俺怎麼辦?

餘福把老人憂鬱的神情看在眼裡,他來孟家十多年了,親眼見證了孟家的興盛,與今天的蕭瑟,他不由自主握緊了大拳頭,怒視著在長廊裡扭來扭去的陶秀梅。

餘福的表情動作沒逃過老人的眼睛。“餘福,你不要杵在那兒,把那些剪下來的石榴樹枝放到火房去。”

“是,”餘福一邊應答著,一邊撿起地上幾根樹枝,用手裡的鐮刀掃掃衣襟,快步繞過長廊。

火房裡,淡淡的蒸氣在屋子裡飄渺,黃忠站在案板旁邊,把搗好的雞蛋皮一勺一勺裝進茶葉桶裡。

餘福輕手輕腳邁進了火房,把手裡的樹枝子扔在灶臺下面。

“餘大哥,您來的正好,這是給二少爺的,每天吃飯前給他喂一勺。”黃忠走近東窗戶,把茶葉盒放在窗臺上,“敏丫頭說放這兒,一進門就能看到。”

“你這個人好沒有規矩,這是你的差事,你不能安排俺一個粗人去做婆婆媽媽的事情。”餘福的淚順著話流淌,他急忙吸吸鼻子,抓著衣袖擦擦臉,“你是知道的,俺笨手笨腳,哪會伺候人啊?老太太和二少爺離不開你,俺也離不開你。”

黃忠沒說話。

“黃兄弟,俺等你回來,你做的豬油湯圓真好吃,來年你再做給俺吃。”

“餘大哥,”黃忠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盒紙菸,從裡面掏出一支塞進餘福的嘴裡,彎腰從風箱上摸出一盒火柴,擦出火苗,雙手捧著送到餘福的嘴邊,“俺沒有什麼好東西送您,您喜歡抽菸,今早上俺在街上買了兩盒煙,一盒送給了鄧大哥,一盒送給您,鄧大哥值得信任,有事您去喊他一聲。”

餘福用手捏著菸捲嘬了一口,把菸捲又抽了出來,低聲說:“這盒煙俺留著,留著你回來俺再抽。”

餘福性格外向,卻不會說話,不擅長用語言表達心事;黃忠性格內向沉穩,說話做事小心謹慎,他是當著真人不說假話,“餘大哥,這幾年多蒙您和嫂子照顧,俺衣服碎了都是她幫俺縫縫補補,俺心裡感激,卻沒給她說一句感謝的話,俺沒什麼送她,給她買了一些布頭和線,還有一件事,天熱了,敏丫頭腳上的靴子該換下來了,麻煩嫂子找鄧家媳婦給丫頭做雙鞋子。”黃忠彎腰從地上抓起兩個包袱,遞給餘福一個大的,“這裡面是俺的幾件舊衣服,拿給鄧家嫂子,讓她打幾張做鞋子的袼褙。”

餘福強忍住眼淚,不讓自己崩潰,一時忘記了回答黃忠的話,時間在這一刻悄然無聲,風敲打著窗欞,把玻璃窗上蒙了一層灰塵,外面的天看不清顏色,陰沉沉的;兩人的喘息聲在水蒸氣和熥飯的味道里漂浮。

餘福彎腰把燃燒的菸頭在灶堂口碾滅了,把半截子菸捲裝進了衣服口袋裡,從褲兜裡掏出半瓶酒,走到碗櫃前,開啟櫃門從裡面拿出兩個碗放在案板上,把半瓶酒均勻地倒進兩個碗裡,抓起一碗遞到黃忠的手裡,“黃兄弟,咱們哥倆再喝一碗酒。”

二人舉起酒碗,“啪”碰在一起,一飲而盡。

餘福把空碗放在案板上,伸出大手抓住黃忠的手,淚水滾到了他的下巴頦,掛在他的鬍子上。“黃兄弟,俺心裡有句話一直想說,沒好意思說出口,在俺兩口子心裡,你就是俺的兒子,你,你一定要活著回來,俺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不能再失去你。”

“餘大哥,您大俺十幾歲,您在俺心裡就是長輩。”

餘福使勁攥著黃忠的手,“孩子,你一定要活著回來,俺在孟家等你,咱們不見不散。”

前院裡,姌姀提著裙襬走出了東廂房,她一抬頭與陶秀梅打了個照面,兩人對視了一秒,都沒有說話。

孟粟看到姌姀揚起了笑臉,“大娘,您帶俺上街玩玩吧。”

“粟兒,你去找黃忠,讓他帶你去繩子衚衕喂小狗,聽說那三隻小狗肚子可大了,咱們家的剩菜剩飯不夠它們吃,黃忠準備上山下夾子,捕捉野兔餵它們。”

“黃叔叔要回老家,他沒時間帶俺去玩。”

姌姀一怔,語氣磕巴:“他回家做什麼?”

“黃忠來咱們孟家六年多了,一直沒回家看看,他說昨兒做夢夢到了他的妻兒,俺讓他回去燒幾張紙錢。”孟祖母提起柺杖在牆裙上磕打磕打底上黏的泥,打斷了姌姀的話。“這是人之常情,俺準了他的假。”

姌姀意識到自己失態,她急忙站起身,提著裙襬走到老人面前,右手扣住左手,右腳向後撤了一步,微微俯身,頜首低眉,“婆婆,兒媳婦今天早上沒給您去請安,請您老多多原諒。”

“姌姀呀,只要能每天看到你的笑,俺心裡豁亮。”孟祖母往前探探上半身,騰出右手掌做了個起來的動作,在老人心裡,姌姀是個好女人,溫柔賢惠,沒有防人之心,不喜歡湊熱鬧,大多時間坐在後院陪她聊天散悶,話兒也不多,手腳勤快,經常搶著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對待孟粟愛如己出,街上的人還以為孟家兩位少爺都是大太太所生。

“姌姀,哪個惹你生氣了,瞅瞅你眼淚巴叉的,是不是想家了呀,你爹與俺歲數不相上下,他身邊沒個人照應怪可憐的,你和孟數回去住個一年半載,在他身邊儘儘孝。”

“婆婆,是俺的父親給俺寄來一封信,見信思鄉,心中淒涼,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方才妹妹好心勸了俺幾句,俺已雲開霧釋,姍姍來遲望婆婆莫怪。”

“姌姀呀,俺真羨慕你的爹兒女雙全,人都說養兒防老,其實女兒才是爹孃的小棉襖,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不是做孃的誇口,俺的兒子很是孝順,他自小出門求學,東奔西跑不知吃了多少苦,如今他一個人在街面上撐著買賣不容易,他再不容易、再忙也不會忘記家裡有個老孃,隔三差五捎一斤上等的菸絲給俺,俺歲數大了,精神也不濟,要顧著院裡,又要顧著孫兒,裡裡外外多虧你幫忙,俺想不到的你在一旁提醒俺,俺做不動的你大包大攬,俺悶了,你陪著俺聊天解悶,說心裡話,不需要你們多孝順,俺還能活幾年,只要你們年輕人夫妻情長,子女乖巧,俺死也瞑目了。”

老人最後一句話讓姌姀無語凝噎,哆嗦著嘴唇喊了兩個字:“婆婆!”,最近幾天婆婆的腰彎了下去,走路低著頭,腳步比平時慢了三四倍,眼睛深陷了下去,面頰如揉團的宣紙一樣皺巴巴的、蒼黃黃的,腦後的髽髻沒有小孩拳頭大,可憐的老人,一生在為子孫操心,從來不肯向命運低頭,不會自恃清高,不會低三下四。

陶秀梅張牙舞爪打了一個哈欠,扭腰晃腚竄到老人身邊,“婆婆,俺去火房燒壺水,給您沏壺茶喝。”

“粟兒娘,這兒沒你的事了,你忙你的去吧。”

“婆婆,俺想去抽支菸,有時間再聽您的教誨。”陶秀梅把手帕塞進衣襟裡,轉身沿著長廊往北走,穿過了月洞門,她從手提包裡摸出半盒煙攥在手心裡,抽出一根塞進嘴裡叼著,掏出打火機擦出火苗點燃菸捲,深深吸了一口,撅起嘴唇吐出一圈青煙,眼睛穿過煙霧斜視著冷冷清清的院子,昔日的喧譁已不存在,門框、牆壁上的油彩剝落,屋頂瓦片之間被雜草覆蓋,叉竿支撐的窗戶輕輕搖晃,發出乾裂的聲音,密密麻麻的蜘蛛網布滿牆角,犄角碎石瓦片之間傳出低沉的蟲鳴,中院與窗明几淨的前院判若雲泥,陶秀梅越想越生氣,她尥起腳在地上狠狠跺了兩下,蘋果樹上的麻雀聽到聲音拍打著翅膀飛了起來,落在東面火房的屋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