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暖款款自人群中走來,不疾不徐的一禮,面上仍是笑意溫然,卻笑得鄭晦心打裡打怵。

尤其是墨暖叫出自己名諱的那一刻,他竟不知墨暖對自己的官職姓甚名甚這般清楚,一時間也拿不準主意,既不知墨暖對朝廷瞭解多少才能連他一介小小的員外郎都能叫出名字來,更猜不透這墨暖緣何知道自己。

他自覺要有一場困難的較量,可想想商幫會長對他的叮囑,又不自覺挺了挺脊背更不肯露出半分的卑怯,語氣中頗有傲慢之意:“本官懷疑你這地界來的不乾淨,你跟我走一趟吧。”

他本欲速戰速決,說完這話就衝著身邊的官吏使眼色。幾個小官吏對視一眼就要上前拿人,墨暖卻直接略過這個鄭晦雲步開去,緩緩走到前面的石階上。

駐步回身的那一剎那頗有幾分居高臨下俯瞰眾人的意味,一時間竟鎮住了那些小官吏。

再瞧著她玉瓚螺髻,雙珥照夜,煜煜垂暉,頗有威儀姿態,一個個更是拿不準究竟是否還要上前拿人。

墨暖秋波沉穩,眼風一一掃過面前的每一個人,沉聲道:“我墨暖找的是第四橫街上的東木商行,走的是正兒八經的過戶手續,收據一應俱全,所以我墨暖買下的這片地章程並無違反朝廷法度之事。開山建莊,也是親自去了京兆尹衙門簽字蓋章,所以在這砌石堆木,也是合乎規矩。鄭大人,這一應的文書奴家可都能呈上來,不知鄭大人這無緣無故要來徵收,可是有衙門文書?若是有文書,也該按朝廷規矩給我銀兩以示補償才是。”

墨暖字句清晰,朗朗而言,為的不只是說給鄭晦聽,更是說給此刻正不安猜疑不明真相的工匠們。

墨暖凝眸於鄭晦神色不明的臉上,滋出三分笑意:“就請鄭大人拿出文書,為奴家說明一番,為何奴家有手續有公函有文書的地要強行徵收。”

鄭晦暗叫不好,明明是來給墨暖帶上違紀用地的帽子,卻被她幾句言語轉圜成了自己無理徵收土地,他面露陰鶩之色,怒極反笑:“你少在這顛倒黑白,你和東木商行狼狽為奸,偽造文書,強佔土地就為了給自己開私莊,墨暖,你膽子也太肥了!”

他從袖中掏出一封公函來,昭然示眾:“東木商行掌櫃已經招認畫押,這塊山頭的莊園三十年前還興盛的很,只可惜莊主肺癆,唯一的兒子又平庸,你就聯合東木商行掌櫃強行徵收,據為己有,莊主悲憤交加駕鶴西去,他兒子遞了血狀來告你,好一個蛇蠍婦人!”

墨暖聞言蹙眉,心中一沉,知道對方有備而來。她遞了一個眼色,紹酒當即上前要拿那個招認書看個究竟,鄭晦卻一把擋住了她,粲粲笑道:“墨大小姐,你還是自己過來看吧。”

墨暖按下心中的震驚,略一思慮,一步一個臺階的從高處下來,走到鄭晦面前,絲毫不畏懼他的目光。她伸手拿過那張文書,只見簽字畫押,句句將她墨暖推向萬劫不復之地。

一時間她竟有些驚慌,可身後眾多工匠如芒在背,身前又是不知從何路來的牛鬼神蛇,她不敢有一份脆弱,脊背挺得愈發的直,就連頭也不肯低下半分,她朗聲道:“看來是衝著我墨暖有備而來了?”

墨暖指尖漸涼,她將手中的招認書推回鄭晦的手上:“那奴家就跟你走一趟。瞧瞧哪來的原莊主和訴狀,瞧瞧這跟我墨暖從未謀過面的商行掌櫃緣何這般誣陷我。”

紹酒心下一驚,直接出聲喊道:“長姑娘!”

她眼看著墨暖被一眾官吏圍住,不知為何幾個變幻間形勢就成了眼前這般,竟給墨暖按了足以下獄的罪名。

只怕方才這鄭晦與自己費的口舌,說什麼要徵收土地都是幌子,只是為了引墨暖來,等墨暖來了才亮出真東西,叫她尋解困之法都不得。

可為何要對墨暖有這般的大陣仗?

墨暖卻已經不做掙扎,對方有備而來,她只能入局。只是眼下情形只怕更糟,宋樟一直未來,不知是否有人阻攔,還是他有意不來。

更不知自己跟著這群人走了之後,宋家是否還願意搭救。

墨暖此刻心緒如翻騰著的大江一般層層激進迭起,一遍遍衝擊著自己的心境。

頭頂的太陽懶洋洋的散著光,吐著看上去就沒有什麼溫度的冷輝。這一脈本是春花馥郁,山上一草一木皆旺盛,此刻竟莫名有些蕭索起來。

墨暖一步一個沉重,眸子裡是人看不透的深淵。

馬蹄聲疾馳而至,到了眾人面前倏然停下。墨暖仰著頭看清了來人,一身月白色衣裳的宋懷予。他臉上微微一層薄汗,面色冷峻,他的眼神只略過墨暖的臉龐那麼短暫一瞬就移開了。

宋懷予翻身下馬,對著鄭晦拱手一禮:“鄭兄,工部的人被調走的大半,不知所謂何事……這女子是?”

墨暖她緊緊鎖著眉,盯著面前這個令自己日思夜想的人,掩在流光水袖中的手微微地發抖。

“哦,我怕墨暖這毒婦太過狡猾,所以多帶了些人拿下。”

鄭晦挑了挑眉,他知道宋懷予和宋敬的關係,不欲與他多做交談,冷哼一聲:“尚書大人命我拿人,宋兄可是有意見?”

宋懷予也不在意他的不敬,淡淡道:“我與你同為工部官員,自然要知道來龍去脈。”

墨暖抿著嘴唇,終究是開了口:“這位鄭大人說,我……夥同東木商行的掌櫃,強佔土地,被人用鮮血書寫訴狀,現在掌櫃已然招認畫押。”

她的聲音雖是極力壓制,可也已經含了幾分顫抖之意。

可宋懷予只是輕輕哦了一聲,自始至終連看她一眼也未曾。

墨暖的臉色白的越發慘淡,草木在風中搖曳,往事如一頂旋轉不休的佛經桶,她慘然一笑,果真宋懷予恨毒了她,她還以為宋懷予能救自己,可此情此景,只怕沒人能比宋懷予更相信她的居心歹毒。

也是,畢竟她是親手用鴆酒毒害了宋懷予的養父。

霎時風起,宋懷予的眼底似含了百年寒冰,只騰起一層淡薄的冷霧,他抬手一揚,道:“那就把人帶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