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靶

這是蕭懿齡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淚。

顧定安曾見過自己的母親哭泣,也在辦案時見過受害者的親屬落淚。她們的淚水或喜、或悲,都包含著許多難以言說的情感。

可從沒有人像蕭懿齡這樣,哭得若無其事。

顧定安覺得自己的心彷佛被一隻大手捏緊,悶痛得喘不過氣。蕭懿齡卻面色未改,好像那滴淚與她無關。

顧定安抬手,擦了擦她的眼角。

他不動還好,他這一擦,溫熱的指腹就好像開啟了什麼開關,蕭懿齡的眼淚開始不由自主地往外流出來。

接著,顧定安便覺得自己左臂一沉,是蕭懿齡將額頭靠在了他的臂膀上。

他低頭看她,只看到一截瑩白的後頸,下意識地轉頭看向別處,卻在移開目光的前一瞬,看到大顆大顆的淚水無聲落下,滴在他的衣襟上,溶在那已經開始發暗的紅色血跡裡。

過了大概一盞茶的功夫,蕭懿齡才起身退開,用袖中的帕子擦了擦眼角,然後離開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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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林拿來的,是一件襄王的常服。

顧定安原本那件衣服上都是血跡,已經沒法穿了。就算他自己不介意,走出去只怕也會嚇到別人。

因此,蕭懿齡便找到鶴林,問與顧定安身形相近的襄王借了件衣服,給他換上。

好在,這段時日襄王都在大理寺辦案,有自己的屋子,也放了些換洗的衣物。

顧定安換上襄王的衣服後,更顯得英武尊貴。加之二人本就身形相近,蕭懿齡看到他的背影,也有一瞬間的恍惚。

鶴林將二人引到了位於昭獄旁邊的停屍房。

昭獄中的犯人,常有抓回來的時候就帶了傷、命不久矣的,還有自知罪孽深重畏罪自盡的,或者是同一牢房中的犯人起了沖突鬥毆致死的……

案件中受害人的遺體自有仵作負責收斂,待案子查明後還給親屬。可獄中犯人的屍體也不能隨意處置,大理寺卿於是下令,另闢一間停屍房,安放這些遺體。

停屍房的院子旁種著一棵樟樹,為小院遮住了烈日,防止屋中溫度過高,加速屍體腐敗。而樟樹的香氣,則既能遮蓋屍臭,又可以驅邪防蟲。

鶴林告訴他們,這棵樹是在此處還沒有大理寺和昭獄的時候,就在這裡了。

昭獄在從前時曾名為“詔獄”,意為“奉詔治獄”,即奉皇帝詔旨欽命審理重大案件。後來,大景刑獄制度改革的時候,此名被當今聖上改為“昭獄”,取其明理炯戒之意,也是提醒辦案的官員,要時刻記得天理昭昭,盡最大可能避免冤假錯案。

說著話的功夫,幾人便到了停屍房外。

這一趟過來,是為了讓顧定安再看一眼遺體,確認李鏡的受傷情況,與他當時看到的相一致,以防有人從中做什麼手腳。

蕭懿齡就在院中的石階下等他。

“殿下,您,還好嗎?”文杏抱著小羊,站在蕭懿齡身邊。

方才進昭獄時,蕭懿齡便沒讓她進去。文杏並不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見到自家公主和顧將軍兩個人都面色凝重,顧將軍不知為何還換了身衣服。

蕭懿齡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沒事,卻也沒心情說什麼話。

主僕二人站在香樟樹下,一時沉默著。

還沒等到顧定安出來,蕭懿齡卻忽然注意到一個中年人,正進入小院門口,朝她走來。

那人穿著一身朱紅色官服,四十歲上下的年紀,方臉圓眼,看上去很是威嚴。

“臣大理寺卿程居道,見過榮惠公主。”程居道站定在幾步遠外,拱手見禮道。

蕭懿齡也還了一禮:“程寺卿安。”說完,她指了指身後的房子,“襄王和顧將軍在裡面。”

程居道卻說:“啊,是那位在獄中自戕的在押犯人吧,黎少卿已經告訴我了。此事說來也沒什麼。進了這昭獄的人,尋死覓活可太正常了,我們都見慣了,也絕無追究顧將軍的意思。至於這小顧將軍,被一個鹹京紈絝的花架子奪了刀,襄王殿下要怪罪下來,那就是他們金吾衛自己的事兒了。”

他說到後面,還打趣了一下襄王。

說完,他又道:“臣今日前來,實則是有一個訊息,要告知殿下。”

“李家案子的結果,聖上批複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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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昌,前啟萬授七年生人,前太僕寺卿。經核查,李自昌在任太僕寺卿期間,利用職務之便勾結賓州刺史、駐軍統領範柏等人,在賓州巧立名目,私收稅款,壓榨百姓,十年間獲利逾百萬兩;夥同賓州軍統領範柏,假借剿匪之名屠戮太平窯村百姓,殺良冒功;草菅人命,殺害試圖將李自昌罪行上奏朝廷的太僕少卿鄭守節、長史孫昂、賓州軍校尉彭果等人,並追殺赴京告狀的百姓;羅織假賬,妄圖欺君;另有收受賄賂、以權謀私、賣官鬻爵、縱火傷人等十餘項罪名。判處李自昌斬立決,並夷三族,所有財産收歸國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