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裡炭盆燒得很熱,空氣裡也有些悶。

劉司贊將西暖閣的窗開啟透透氣,也不妨礙主子們在東暖閣裡說話。

西間裡掛了一幅宋人的《觀鹿圖》,頗有幾分文人高士的嫻雅情調。

另一幅步輦圖掛在對窗的牆上,暖閣裡擺著桌案,太后握著筆寫硃批,聽見鬱儀行禮抬手讓她起來:“你來了,剛好給你的恩師磕個頭。”

鬱儀這才看見,張濯正坐在桌案的另一側,顯然適才是他陪同太后一起在見大臣。

他穿著硃紅的官服,頭戴展角幞頭,在太后面前亦不能像在家中時挽起袖口。可偏偏他看上去平淡又舒展,不像是對太后有畏懼的樣子,他雖沒有握著硃筆,手邊卻也放了一摞奏摺,看得出太后對他的信任也更多些。

鬱儀還沒來得及作答,張濯先開口了:“臣一個人獨來獨往得慣了,不喜歡司禮監徒子徒孫那套。這些年一直沒有走這個過場,娘娘還是高抬貴手放臣一馬吧。”

文臣大多不和太監們混在一起,太后對這些人私下裡的不對付很清楚,張濯願意說在明處她心裡也不覺得不痛快,於是招手叫鬱儀過去:“你坐這,張大人那邊有些東西要你抄錄一份,你看用不用我再叫幾個人來幫你?”

鬱儀上前來,接過張濯遞過來的幾本卷宗,她下意識與張濯對視,只見他眸光如海,像是要將人吸進去,不由得下意識錯開目光。

這本卷宗是記錄西南地區的賦稅情況,另有一本記錄的是江都商船的運營狀況,數字很多,有幾處被硃批圈起來的。她掃了一圈道:“下官可以抄完。”

“那好。”太后點頭,“有什麼看不清楚的,你可以去問問張大人,這本冊子原本就是他寫的。”

鬱儀一愣。

手中黃卷看上去已經有些年頭了,紙頁發脆,紙張泛黃。就連上面刀鋒刻骨般的字也黯淡了些許顏色,她沒料到這筆字竟出自張濯之手。不由得看向張濯。

太后正好與他說笑:“這本冊子是你十幾年前寫的,那時你還在玉堂署吧?”

張濯頷首:“那年才被先帝選作修纂,寫得大都是這樣的文章。”

見太后心情好些了,張濯終於提起了皇帝:“陛下還在外頭等著,娘娘要不要讓陛下進來。”

隔著回紋萬字窗,薄紗般的窗紙透出皇帝瘦長的身影,他仍如日晷般釘在慈寧宮的須彌座上。

太后臉上的笑意淺了些:“皇帝太年輕,總是在這些小事上犯傻。”

鬱儀聽不懂,便在一旁只顧寫字,屏氣凝神。

“那幾個人都是意圖動搖他江山的人,百死尚不足惜,他還在替他們求情。”太后漫不經心道,“不過也好,皇帝本就該做個仁君,白臉就讓哀家來唱吧。”

看樣子,提及的是被太后抓起來的右司諫汪又。

“陛下仁善,是江山百姓之福。”張濯平靜道,他已經在慈寧宮待了大半個下午,眉宇間已有倦色,人看上去也有些清瘦單薄。

“顯清,今日你也累了,先回去吧,改日哀家再傳召你。”太后靠在椅背上,“你出門時替哀家叫皇帝進來。”

張濯起身稱是。鬱儀也對著他長揖:“張大人慢走。”

“若是這卷宗裡有什麼不盡不詳的,可以來問我。”張濯靜靜地望著她。

他似別有所指,鬱儀聽出了話外之音,卻又不敢多想,只恭謹對答:“是。”

走出慈寧宮的正門,陽光普照千山。張濯輕輕撥出一口氣,看向那個佇立在丹墀上的影子。太平三年的皇帝才剛十五歲,溫順寡言,卻時時事事都謹遵太后的諭令,從無違逆。陽光落在他臉上,眉弓在眼下投出一小圈細碎的陰影。

張濯卻記得皇帝前一世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