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針掃開鐘面上的碎雪,咔嚓一聲指向鍍金的vii,一時間鐘聲迴盪,深沉遼闊。行人們駐足遠望,大本鐘昂然屹立於時光的洪流之中,見證英國數百年來的興衰變革。晨光自威斯敏斯特鐘塔的塔頂灑下,為整個泰晤士河畔開了燈,點亮這座城市的百年榮光。

威斯敏斯特大橋的橋邊總是趴著幾個流浪漢,都是手腳殘缺蔫了吧唧的模樣,最常做的事就是捧著鋼碗哀求路人們往裡扔點錢和食物。倒是有一個流浪漢不同尋常,這個人從不乞討且四肢健全,一會兒嘴裡叼著支筆看著天空思索什麼,一會兒又好像來了靈感似的在面前那塊廢紙板上寫幾筆。如果不是他一身衣衫襤褸的行頭和那口行乞標配的鋼碗,也許還會有人覺得他是個流浪詩人。

“老達蒙,你今天寫了幾句詩啊?”一個流浪漢表情猥瑣地嘲諷他。

達蒙並不理會,繼續看著天空思索,突然一張兇惡的面孔遮了視野中的天空。

“嘿,小乞丐,這是給你的。”聲線粗得像是鑼鼓。

達蒙循著聲音看去,面前站著一個大光頭,滿臉惡狠狠的樣子。上身只穿一件背心,露出右臂上的巨熊紋身,大拇指撥動著往鋼碗裡彈了兩枚鋼鏰,一腳踩在達蒙的廢紙板上。

“收回你的臭錢。”達懞直接端起鋼碗朝大光頭潑了過去,反正裡面也只有那兩枚鋼鏰。大塊頭哪受得了這個,揪起達蒙的領子直接把他摔到地上,一頓拳打腳踢。旁邊幾個本來蔫了吧唧的流浪漢馬上來了精神,在旁邊大聲叫好。路人漸漸圍了過來,不過都不是來拉架的,是來看熱鬧的。在英國,這種流浪漢都是活該捱揍的。

達蒙被揍得奄奄一息,大光頭擼了擼並不存在的袖子,朝達蒙啐了口唾沫,推開人群走了。人群也很快散去了,只剩達蒙像具屍體似的躺在橋邊。某個流浪漢為了確認他是不是死了,過來踢了他兩腳。他這才坐起來睜開被打腫的眼睛看了看地上,是被大光頭一腳踩爛的廢紙板,已經看不清自己寫的詩了。筆也被折斷成兩截扔在地上,他翻了好久的垃圾桶才找到這支能寫的筆。達蒙艱難地站起來抖了抖灰,在嘲笑聲中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你看那個流浪漢,又來垃圾堆裡翻東西了。”

“咱們離他遠點。”兩個婦女捂著鼻子走開了。

達蒙總是趁著早上八點的垃圾車清理掉垃圾堆之前在裡面找點有用的東西,至少是在他看來有用的東西,尤其是在他沒有寫詩的紙和筆的時候。

他撅著屁股從垃圾堆底部翻出一本破爛的詩集,如獲至寶。一屁股坐在了滿是積雪的臺階上,雙手在那條破爛的棉褲上擦了擦,翻開了詩集。又搓了搓下巴,把乾結成塊的鬍鬚硬往裡揉,免得擋住自己的視線。上身的軍大衣縫縫補補的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了,好在下襬夠長,他雙腿盤了起來,把軍大衣的下襬壓在屁股下面,遠看去好像個綠色的不倒翁。對他來說,世上沒有比在清晨讀一本詩集更加神聖的事了。

天可當被地可當床,唯有讀書不可忘。也許是盤坐久了有些難受,他單手扣住詩集身體放鬆地橫倒下去,像坐在自家沙發上那樣隨意。不過他家沒有沙發,他也沒有家,這姿勢看起來更像是一具屍體橫躺在門前。某個柔軟的物體接觸了他不知多久沒洗的頭髮,那質感像是枕頭,但這裡可沒有沙發。他嚇了一跳,不倒翁似的彈了回來。

不難看出,那是一個襁褓。他把詩集塞進早已漏風的褲兜,小心地捧起那個襁褓,裡面的嬰兒面色紅潤,安然熟睡。襁褓應該被放在這裡不太久,但是不會有人來認領了,因為這裡是孤兒院。達蒙的眼裡閃過一絲憐憫,再看看嬰兒肥嘟嘟的臉頰,又充滿了溫柔。甚至撅起嘴想親親這個小天使,不過他摸了摸自己滿臉乾結的胡茬,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

身後孤兒院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裡面的胖女人看到有個流浪漢坐在門前,立馬抄起手邊的掃帚掃了過去。達蒙迅速用身體護住懷裡的嬰兒,任憑胖女人擊打自己的腰背。

“叫你翻垃圾,叫你翻垃圾。”胖女人邊打邊罵,咬牙切齒。

他突然一個閃身,胖女人直接撲了個狗吃屎,手裡的掃帚飛了出去插在雪堆上。達蒙並沒有馬上逃離,而是跑到街上背對著胖女人,腳下那雙舊皮鞋蹭了蹭地上的積雪,把懷裡的襁褓舉過頭頂,像是在炫耀什麼。軍大衣的後面用醒目的紅筆寫了兩行字。

“我是達蒙·洛克西,倫敦的大詩人。”

晨光裡這個男人的背影偉岸,手握世界般驕傲。垃圾車突突地駛了過來,在地上留下一道道車轍。他該跑了,帶著這個嬰兒。

達蒙不必再獨自浪跡天涯,他撿到一個棄嬰,當作女兒。也正因為達蒙愛她的女兒,他又想獨自浪跡天涯,不想女兒陪他吃苦。人們經常看到,一個男人抱著只有幾個月大的嬰兒穿行於倫敦的大街小巷,哀求人們救救他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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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撿到棄嬰之前,達蒙一直想做個有尊嚴的流浪漢,或者說詩人。他總是坐在街邊,面前擺著鋼碗、廢紙板和一支筆。有靈感了,他就拿起筆在廢紙板上寫下一首詩,有時路人看了廢紙板上的詩往鋼碗裡扔一些錢或者食物,達蒙就會連聲道謝。有時路人不看那些詩,直接往鋼碗裡扔錢,達蒙就會生氣地叫他收回,說自己不需要施捨要憑才華吃飯什麼的,是經常遭人白眼的,更是沒少捱揍。再有時沒有路人願意給達蒙錢和食物,他就像是跟誰較勁似的不肯走,一坐就是幾天的那種。而在他撿到一個女兒之後,便沒有了這三種情況,因為每一種情況都會害死他的女兒。

他有想過找一份正經工作,不介意多少錢但是必須能養活他的女兒。但那些人都無法忍受他身上的穿著和氣味,更無法理解他神神叨叨的說話方式。他開始放下他的流浪精神,為了女兒去乞討。很長一段時間裡,達蒙見人就說行行好,我女兒幾天沒吃飯了,甚至願意以捱揍的方式得幾個鋼鏰。不知多少個深夜,他偷偷去翻飯店的垃圾桶,哪怕翻十個才能有一小口真正能吃的食物,他也會先給女兒填飽肚子。

以前的達蒙不願低聲下氣地乞討,不願接受無緣故的施捨,偏執地認為自己可以靠才華吃飯。任憑他人風雨般欺凌嘲諷,不改初衷。而如今,他有了不得不妥協的理由。

夜空灰暗,冰晶盈盈飄落已是倫敦的暮雪。威斯敏斯特塔鐘聲低吟,蕩起沉眠的悠揚。燈窗一扇接一扇地暗淡下去,這座城市漸漸褪去浮華,正安然進入夢鄉。

達蒙顫抖著脫下軍大衣,把懷裡的襁褓裹得更加暖實,伸出他粗糙的手感受著嬰兒新生的鼻息。冰晶穿過軍大衣的楔形空隙落在嬰兒的臉上,她笑了。多麼可愛的小生命啊,達蒙也笑了,只是他的笑容裡滿含淒涼。他迅速挪開自己的臉,不讓眼淚滴落。也許這是他們相處的最後一晚了,達蒙決定明天就把這個棄嬰送回孤兒院,這樣她能少吃很多苦。

“我的女兒,爸爸太沒用了...”達蒙對無法保護自己所愛的人感到深深的無力。雪花無聲地飄落,很快覆滿了整個街道,覆滿了這對無家可歸的父女。

第二天清晨,孤兒院的胖女人如往常一樣開門掃雪,看到門口放著一坨綠色的軍大衣,裡面裹著一個襁褓。她的表情有些驚訝,但並不是對於這個棄嬰,孤兒院常有父母來寄養兒女,狠心的一聲不吭放在門口的也不在少數,她只是捉摸不透那個潦倒的流浪漢送回這個棄嬰是出於什麼心態。但她也沒想那麼多,剝去裹了好幾層的軍大衣小心地捧起襁褓,軍大衣裡掉出一張紙條,胖女人把它撿了起來。

“關於之前對您的冒犯,我很抱歉。請您善待我的女兒。”

落款邊上還有一塊乾澀的淚斑。胖女人切了一聲,隨手扔了這張紙條,轉身進入了孤兒院。

達蒙還是過著浪跡天涯的生活,早上乞討晚上翻垃圾桶,有靈感寫詩沒靈感睡覺。他之前總說自己是個自由詩人,要走遍倫敦的每一條街道,窺探每一個被廢棄的寶庫。而現在乞討的範圍被他自己縮限在孤兒院附近的三條街,孤兒院門口的垃圾桶裡再也翻不到他寫詩用的筆和紙。

一個人之所以沒有靈魂地活著,只是因為給他靈魂的人還未出現。而當他擁有靈魂時,卻再也見不到那個給他靈魂的人。靈魂於此岸相依,形體於彼岸分離,而河中流淌的,正是那川流不息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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