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隱轉過身,面色看不出分毫波動過的痕跡:“請先生入殿。”

片刻,駱觀臨行入殿中,身上帶著潮溼雨氣。

雖已深春,雨水仍有兩分寒意,李隱立即讓宮人取來炭盆,為先生烘衣暖身。

“多謝王爺。”駱觀臨深深施禮,將手中文書呈上:“此乃登基大典流程擬定,請王爺過目。”

李隱一手接過,一手扶正駱觀臨的身形,見其形容不乏疲色,道:“這些時日叫先生受累了,此等繁瑣之務先生本不必事事親為,倘若累壞了身子,豈非叫本王心生愧責。”

駱觀臨的語氣一絲不苟:“如今大事初定,各處可用之官員或事務生疏,或無法盡信託付,而登基大典事關重大,全程無小事,實不可有絲毫大意。”

言畢,與李隱道:“在下知王爺事務繁忙,但流程之事不可馬虎,還請王爺勿厭其煩,務必仔細過目。倘有存疑處,由某來為王爺解惑。”

駱觀臨的態度認真而又自我,甚至有一絲強硬之感。

誠然,這並不討喜,但往往令人十分放心。

這些時日,他一心撲在登基大典之上,旁的事務一概無暇過問,常常因為大典的禮制流程與別的官員生出分歧,乃至爭吵。

李隱看似從不主動過問什麼,但他很清楚,駱觀臨為他爭取到了足夠體面尊榮的禮制,卻也絕不准許有“逾制”之處。

此刻,李隱依言坐下,細緻過目典儀流程。

駱觀臨也被賜了座,腳邊置炭盆,恭坐於下方,為李隱答疑解惑,他說到每一節流程時都很熟悉清晰。

一名內侍總管上前換茶時,見得這情形,含笑低聲說了句:“王爺與先生對坐議事,倒已見君賢臣明之象了……”

李隱尚未反應,駱觀臨已頃刻間沉下了臉色,抬眼呵斥那內侍。

“大典尚未完畢,便敢如此妄言,倘若傳揚進有心者耳中,豈非徒增事端!”

那內侍面色一變,連忙跪下認錯,自扇耳光。

駱觀臨臉上沒有憐憫,面向李隱,勸諫道:“此言未必事大,但如此不知慎言者,卻是不堪留在王爺身側侍奉。王爺須知,若為帝王,過於仁慈心軟,同樣是為失德。”

這甚至稱得上是重話了。

李隱卻依舊謙遜平和,面露受教之色,從善如流地讓人將那內侍帶了出去,並撤去其總管之職。

駱觀臨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向李隱垂首示意罷,便將話題重新轉回到大典流程之上。

李隱從始至終都很配合他,哪怕在一旁侍奉的宮人眼中,這位駱先生言辭激烈,態度強勢,不知變通到甚至讓人時常為之捏一把冷汗……幸而榮王殿下寬和仁德,否則早不知被拖下去多少次了。

李隱從一開始便很清楚,駱觀臨真正忠於的並不是他李隱這個人,此人所擁護的是李氏江山,是李氏君權,而他剛巧是可以讓對方施展抱負的那個合適人選,如此而已。

駱觀臨此一類人,想做名士,想為名臣,想要流芳千古,想要博得一個為國為民之名,為此他們會嚴於律人,包括自己以及君主。

他們是制度的化身,堅定信奉君臣父子之道——而【君臣父子】,此中有君臣父權,卻從來沒有女子容身處,這正也是此人極力反對明後當政的原因,女子為帝,觸犯粉碎了他根本上的信仰與利益。

此類人多數是自大自負的,眼中容不下沙子,心中容不下異類,窮其一生都在尋找能讓他們施展抱負並給予他們包容的仁明君主。

在李隱看來,此類人同樣也是最好掌控的,只要給予他們敬重,成全他們的美名,便可使他們感激涕零,跪呼明主,鞠躬盡瘁。

如此之君賢臣明,根本上不過是各取所需,但這樣的君臣關係,方為真正的穩固長遠之道。

駱觀臨起身行禮告退時,已近子時。

夜中寒涼,出宮即便乘轎也尚需耗時半個時辰,李隱便留他在甘露殿歇息。

古有君臣抵足而眠之佳話,駱觀臨猶豫了一瞬後,未曾拒絕,在宮人的指引下移步偏殿。

夜風未止,熄燈後,駱觀臨披衣站在窗前,隔著一道長廊,看到一名身形高大的佩刀禁軍踏著夜色而來,一名內侍小跑著為他提燈。

駱觀臨辨認出,那人是李隱的心腹,統管京中禁軍。

已是這般時辰還要過來匯稟公務……

駱觀臨隱約察覺到了一絲異樣。

京中近來戒嚴非常,城中巡邏排查十分密集,李隱行事一貫謹慎,為了登基大典順利進行,這原本無可厚非,但若只是尋常戒嚴,李隱的上心程度似乎過了一些……李隱固然謹慎,卻也一貫從容,凡事因暗中運籌帷幄,方顯出表面淡泊之感。

駱觀臨眼前閃過方才在內殿談話時,李隱數次無意識慢慢摩挲扳指的動作。

這動作很細微,但李隱很擅長偽裝,這小小動作在旁人身上算不得什麼,出現在李隱的身上,卻值得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