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世事紛雜難辯,讓邊義夫和新洪城裡的百姓們眼花繚亂。先是晚清皇室被迫接受南京民國政府提出的優待條件,宣統小皇上下詔退位,繼而,前內閣總理大臣袁世凱通電宣告擁護共和政體,南京政府的革命黨便在其領袖孫文的率領下,擁護起了袁世凱。嗣後,孫文氏自辭大總統一職,舉薦這袁某出任臨時大總統,自告奮勇修鐵路去了,說是要一舉修建十萬英里鐵路。全國革命黨最大的領袖都修鐵路去了,民族革命成功之確鑿自不待言。革命既已成功,必得論功行賞,這道理邊義夫懂。所以,接到省城首任大都督黃鬍子那帶有論功行賞性質的隊伍整編令,邊義夫既不感到意外也沒覺得吃驚。根據黃大都督的命令,西江省全省境內民軍、民團和前巡防營一體改編為新式省軍,編制為一個師。前新軍協統劉建時升任師長,下轄三旅,省城方面佔去兩旅;新洪方面編為一旅,番號為“民國省軍第三旅”。已做了督府的邊義夫經北京袁世凱大總統正式簡任,領少將銜,兼任第三旅旅長,下轄第九、第十兩個團。第九團團長為霞姑,第十團團長為前巡防營錢管帶錢中玉,每團之下又設三營,錢中玉那團裡,原巡防營左中右三哨的哨官們因著有功於光復,全升了營長。併到錢中玉團下的聯莊民團司令馬二水沒啥功勞,卻有四五百號人,也做了營長。霞姑這團,李二爺、胡龍飛,還有兩個邊義夫不太熟的弟兄,由各路軍的司令、副司令搖身一變,都成了省軍營長。一場民族革命,就這樣奇蹟般地造出了這許多旅長、團長、營長。

各路英雄們自是皆大歡喜。一時間,新洪城中的大小酒館夜聚滿這些新式省軍軍官的新式嘴臉。嘴臉們因著光復有功,有兵有槍,一個比一個牛,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團內營與營之間鬧,兩個團之間也鬧,誰也鎮不住。四營營長李二爺喝酒喝醉了,沖天亂打槍,被人說了個“匪性難改”,李二爺拔槍把人當場打死。邊義夫身為旅長,聞訊到酒館去勸,李二爺竟把槍瞄著邊義夫,問邊義夫是不是活膩了?霞姑趕到,一腳踹翻了桌子,才讓李二爺醒了酒。錢中玉手下的營長、連長們同樣不是好東西,熟門熟路的敲詐勒索仍像往常一樣公然地幹,且又把山裡土匪那一套新辦法學來了,綁人家的票,向人家收“光復捐”、“擁戴費”,逼得漢府街綢布店掌櫃喝了大煙。還有明搶的。皮市街的“聚寶”金店,大白日被二十幾個來路不明的兵圍了。兵們站成兩排,一排向街上的行人放槍,不讓行人靠近;另一排人就用槍迫著老掌櫃交出金器。老掌櫃不交,被亂槍打死在店堂裡,能找到的金器銀子全被掠走。事後,誰都不承認是自己手下的人乾的。霞姑的第九團說是第十團所為;錢中玉的第十團道是第九團所為。兩團人馬為此各自大罵不止,搞得誰也不敢認真去查辦,如此巨案竟落了個無頭無主,不了了之。市面輿論大譁,商會暗中聯絡,聯合眾店家,欲捐款買槍,成立武裝商團。更有各方紳耆的代表,三天兩頭到督府請願,異同聲地責問督府兼旅長邊義夫,革命秩序何在?新洪民眾盼了這麼多年的光復,就是這個樣子麼?

邊義夫覺得不該是這個樣子,可面對這混亂的局面,也沒辦法,惴惴不安地去問副督府畢洪恩:大兵們這樣胡鬧該咋辦?畢洪恩不說,只道不好說。再問,畢洪恩又推,要邊義夫去問霞姑,說霞姑不但是團長,還是民政長,從哪方面來說都得管束一下的。邊義夫便找了霞姑——沒敢把霞姑往督府衙門傳,自己坐著轎去了霞姑九團所在的城南老炮臺,向霞姑討教整治軍紀,恢復革命秩序的主張。霞姑懶懶地說,“邊哥,這督府是你做的嘛,整治主張得你來拿嘛!”邊義夫苦笑道,“霞妹,你又不是不知道的,這督府並不是我爭著要做,是畢洪恩他們硬舉薦的,我不是沒辦法才勉為其難的麼?!”霞姑哼了一聲,“這話你別衝我說,你去找畢洪恩、錢中玉說。”邊義夫道,“正是畢洪恩讓我找你的。”霞姑兩隻俊眼一下子睜大了,怒氣頓起,“他這是屁話!”邊義夫急得要哭了,“霞妹,你就幫幫忙好不好?我不是早就說過了麼?我這督府不過是掛名,家卻是讓你當的!”霞姑仍是沒有好臉色,“我管不了那麼多,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嘛!你現在不但是督府,還是省軍第三旅少將旅長,新洪全城的兵都歸你邊將軍管,這家只有你當。”邊義夫見霞姑一點面子不給,也氣了,“我當……我當個球的家!我除了一個王三順,再沒有一兵一卒,十團的團長是姓錢的,九團的團長是你霞姑奶奶,在城裡鬧事的都是你們手下的弟兄,你……你們不幫忙,底下哪個**日的會聽我這空頭旅長的?還少將,我他媽的連豆醬都不如!”霞姑見邊義夫氣紅了臉,反笑了,“邊哥,你現在才看出來呀?人家畢洪恩是把你放在火上烤!”邊義夫見霞姑笑了,覺得事情有了希望,摟著霞姑親了一下,央求道,“霞妹,你就幫我一下,往火上潑瓢水吧,可別再往火上澆油了!”霞姑嘆了口氣,“邊哥,你也別怪我不給你幫忙,我真是氣死你了!宣言獨立的公議會上,人家把你往火上一架,你就替人家喝起彩來了!還有就是,聽說你一做了督府便大耍威風回了一趟家,鬧得桃花集雞飛狗跳,還差點要把你二表哥砍了,是不是?”邊義夫說,“這是胡說,霞妹,你不能信!”霞姑搖搖頭,“反正你這人是變了,再不是往日那個邊哥了……”

然而,霞姑終還是霞姑,終和邊義夫有著往日的情分,雖是氣著邊義夫,面子終還是給了,當晚即召集團下三個營弟兄訓了話,嚴令部下不得在城中酗酒鬧事,騷擾市面。霞姑還和最是不堪的李二爺私下談了一次,要那李二爺把山裡的習性改一改,舉止做派上都要像個官軍營長的樣子。談話開始的氣氛是挺好韻,霞姑和李二爺面對面躺在火炕上,隔著煙榻抽大煙,李二爺老實聽訓,並不做聲。可霞姑一提到邊義夫,李二爺就火了,煙槍一摔說,“姓邊的為啥來找咱,不去找錢中玉?錢中玉手下的那幫東西就沒匪性麼?日他娘,我看那匪性只怕比咱們弟兄還大,皮市街的金店沒準就是他們搶的!”霞姑說,“錢中玉那團的事咱管不了,咱只能管自個兒,咱別給邊義夫添亂也就罷了!”李二爺說,“咱添了啥亂?光復時亂成了一鍋粥,爺都沒洗城!”停了一下,又說,“這都是因著聽了你霞姑奶奶的話,若是早知邊義夫會這麼不識相,老子們那日就洗城了!”霞姑氣道,“二哥,你別開口一個洗城,閉口一個洗城,你不洗城是本分,不是功勞!”又說,“你也別恨我邊哥,他咋著說也還是咱自己人,咱得給他幫個場面!”李二爺冷冷道,“姓邊的往日是自己人,今日卻不是了!我看,這小子只怕已和畢洪恩、錢中玉穿了連襠褲!霞姑奶奶,不瞞你說,這樣下去。我可不願在新洪打萬年樁!”霞姑心中一驚,“你還想回銅山?”李二爺陰沉著臉點點頭,“弟兄們過不慣這悶日子,已吵吵著要回哩,我礙著你霞姑奶奶的面子還沒發話。”霞姑厲聲道,“二哥,這一步斷不可走!我明人不做暗事,先把話說在這裡:你若敢走這一步,我就帶兵剿你!”李二爺問,“當年一起落草,今日卻來剿我,你就下得了手?”霞姑說,“當年落草是替天行道,今日剿你也是替天行道,我咋就下不了手?”李二爺笑了,“好吧,你容我再想想,你霞姑奶奶義氣,把話說在當面,我李雙印也義氣,也把話說在當面:我啥時真要走,也給你事先放個口風,斷不會偷偷就走了的。”

李二爺最終卻沒走成。和霞姑談過話的第三個星期,李二爺和錢中玉在漢府街的“閨香閣”碰上了,鬧出了麻煩,當夜在漢府街動槍打了起來,驚動了全城。那日,李二爺心情原是不錯的,帶著手下七八個弟兄在“閨香閣”吃花酒,叫了最走紅又最野性的“小玉蘭”,手下的弟兄也各自叫了自己喜歡的姐妹在懷裡摟著,正可謂其樂融融。錢中玉事先不知李二爺在“閨香閣”吃花酒,按著往先巡防營時的老例,帶著兩個護兵來收“保護捐”。錢中玉倒也沒想找麻煩,見李二爺帶著一幫弟兄在頂樓花臺上吃酒,愣了一下,和李二爺笑模笑樣地打過摒呼便走了。走時,還挺友好地和李二爺開了句玩笑,要李二牟小心著小玉蘭,說是小玉蘭最會栽花,別被栽在身上吸乾了身子。因李二爺在場,錢中玉也沒當場去收小玉蘭和那幫娃妹們的捐。小玉蘭待錢中玉一離去,便趴在李二爺懷裡撒攜叫苦,罵罵咧咧把那“保護捐”的事說了出來,道是這先前的錨管帶,如今的錢團長連人家賣×的錢都搶。李二爺英雄義氣要與姐妹們作主,帶著眾弟兄找了錢中玉。找到後,快槍一拔,把錢中玉已收上來的錢繳了,當場分給了姐妹們,還要錢中玉把往日吞下了的錢都還過來。錢中玉只帶了兩個弟兄來,不是李二爺的對手,便老實,團長的架子不敢端出來,一口一個二爺叫著,唯唯喏喏退去了。錢中玉走後,得了便宜的姐妹們極是快樂,都把李二爺看作了不得的大英雄。那像貓一般嬌小野性的小玉蘭,當著眾多姐妹弟兄的面,縱身往李二爺懷裡一跳,要李二爺抱她回房。回到房裡,又往李二爺脖子上騎,還把雪白小奶子掏出來主動送與李二爺吃。李二爺沒說要操,小玉蘭卻趴在李二爺身上,把自己半裸的身子上下起落著,做出一副挨操的樣子,這就讓李二爺動了性情。小玉蘭果然是栽花的好手,上了李二爺的身,就再不下來了。李二爺被小玉蘭騎在身下,幸福無比,便劇烈主動地操了起來,直操得小玉蘭嬌喘一片,吟叫連聲,說是受不了了,不是她把李二爺吸乾,倒是要被李二爺**了。李二爺問,“真讓爺**了咋辦?你日後還賣啥?”小玉蘭豪邁地說,“賣腚!”李二爺說,“就把小白腚也一起賣給爺吧!”小玉蘭為了替姐妹作主的李二爺,便連小白腚也獻了出來。待得要走了,小玉蘭卻不收李二爺的錢,一改做那事時的野性,紅著眼圈說,“只要二爺常來走走就比啥都好,爺常來走走,姐妹們就少受不少氣呢。”

這讓李二爺感動,李二爺帶著弟兄們出了“閨香閣”就收了返回山裡的念頭,進城以來頭一次有了了不起的責任感。李二爺想,就是為了小玉蘭這幫姐妹少受錢團長的氣,也得留在城裡,更何況還有這麼一個對他口味、讓他舍不開的小玉蘭呢!這夜,李二爺如此這般地想著,就走到了漢府街和白員外衚衕交叉口上。槍聲突然問響了,白員外衚衕裡射出一片子彈,當場把李二爺身邊的弟兄放倒三個。李二爺一看不妙,帶著其餘弟兄往漢府街上一家雜貨店門旁一躲,拔出快槍還擊。打到衚衕裡沒了聲響,衝過去搜,沒搜到一個人影,只見地上有一片彈殼。雖說沒抓到確證,李二爺仍認定是錢中玉乾的,連夜帶著一營三百多號弟兄把錢中玉家院圍了,聲言錢中玉不交出兇犯,就和錢中玉沒完。錢中玉不承認白員外衚衕口的暗槍與他有關,也調了幾百號人,佔了四面街的房頂。一場火併眼見著就要爆發。這緊要關口,邊義夫和畢洪恩拖著霞姑趕來了,要求對峙雙方弟兄都各自回營。錢中玉很聽話,讓四面街頂的弟兄撤了。李二爺卻不願撤,仍是鬧個不休,騎著馬,揮著槍,在黎明的大街上吼,揚言要洗了這鳥城。直到霞姑把桃花山裡的那幫鐵桿弟兄調來,真要繳李二爺的槍了,李二爺才懈了氣,帶著底下的弟兄回去了。

這一幕讓邊義夫心驚肉跳。望著李二爺和他手下弟兄遠去的身影,邊義夫想,這種狀況必得結束了,再不結束,只怕自己這督府兼少將旅長遲早也得吃上一回兩回包圍的。

最終的解決辦法是錢中玉和畢洪恩揹著霞姑和李二爺悄悄拿出的,邊義夫認為很公平:省軍第三旅兩團人馬,除各自暫留一營駐城內各處城門以外,其餘各營均出城整肅。錢中玉的第十團駐城南炮臺山上的綠營老寨;霞姑的第九團駐山下的炮臺鎮。不服從者,一律作叛逆論。邊義夫找了霞姑,把這方案告訴了霞姑,怕霞姑多心,沒說是錢中玉和畢洪恩的主張,只說是自己的主張。還嘆著氣說,省上大都督黃鬍子已對新洪城中的混亂頗有煩言,放出了風聲:若是新洪方面再不整肅,便派駐省城的省軍第一旅開過來;另外聽說城中商會也要:溝通周圍幾縣的紅槍會造反了。霞姑也覺得該整肅了,便對邊義夫說,“是哩!獨立後的新官軍確該有個新官軍的樣子。原各路民軍要有樣子,原巡防營的舊官軍也得有樣子。”又提到李二爺和錢中玉火併的起因,大罵錢中玉實是混賬,光復了,還敢這麼收黑錢。邊義夫卻聽說這收黑錢是李二爺放出的風,李二爺想借此由頭大鬧一番,趁機洗城。對兩邊的說法,邊義夫不敢不信,又都不敢全信,便和起了稀泥,既不說錢中玉混賬,也不說李二爺混賬,只說大家日後要長久地在一起共事,總是冤家宜解不宜結的。

幾天後,兩團大部軍隊出城了。出城那日,百姓都跑出來看,有的店鋪門口還“嗶嗶叭叭”燃放炮竹慶賀,自然,誰都不敢說是驅瘟神,炸邪氣,只說是歡送。隊伍在城外各自安頓下來後,副督府畢洪恩又說了,九團和十團老這麼頂著抗著總不是事,日後沒準還要造出大亂子。畢洪恩自告奮勇地出面作東,要把霞姑、李二爺、錢中玉並兩團各營的營長們都請到自己府上吃一次和解酒。邊義夫同意了,還說,這督府和旅長都是他做的,因著沒做好,才給大家添了煩,給城裡添了亂,故爾,吃這和解酒的錢不能讓畢洪恩掏,得自己掏。畢洪恩聽過只是笑了笑,也沒多說啥。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這就釀下了邊義夫一生中最大的一次錯誤:他心甘情願去做冤大頭,自己花錢讓畢洪恩和錢中玉去設鴻門宴,一舉把霞姑、李二爺,和那麼多好弟兄的命全喪送掉了,也差點兒把自己的命喪送了。

“鴻門宴”是在四日後的一個晚上設下的。事前,畢洪恩和錢中玉把幾十口子槍手隱藏在宴會舉行的正廳四周。正廳面對前院的大門,大門兩旁是轎房,裡面可以藏人。正廳後面是個很小的花園,不好藏人,可花牆外卻是好藏人的。花牆很矮,且對著正廳的一排大窗,牆上還有梅花洞,正可做槍手的狙擊線。周圍房頂上也藏了人,街那邊的觀音寺還支起了一門鐵炮,炮口正對著畢府西院的大門。畢洪恩和錢中玉的謀殺計劃是陰毒而又周密的。大門口卻看不出一絲陰毒的影子,門樓兩邊的石獅子靜靜地臥著,門樓上張燈結綵,一副喜慶的樣子。邊義夫率著侍衛副官王三順和幾個隨從到得畢府時,畢洪恩正站在大門口的臺階上迎。圈套已經佈下,殺戮即將開始,畢洪恩臉色卻極是平靜,笑得也自然,拱著手把邊義夫讓到了正廳一側的內茶室,說是錢中玉和霞姑奶奶都還沒到,要邊義夫先到房裡吃茶吸菸,還說專為他備下了上等的雲南面子。果然就是上等的雲南面子,和早先從市面上弄來的貨色不一樣,香醇得很。邊義夫一頭倒在煙榻上吸了起來,後又覺得好貨難得,又是畢洪恩的東,就做了順水人情,讓王三順也來嚐嚐新鮮。王三順本是不抽大煙的,可見做著督府兼少將旅長的主子抬舉自己,又想到已做了侍衛副官,是場面上的人了,不學會抽便沒面子,就學著邊義夫的樣子,端上煙槍抽將起來。

主人臉對臉躺著騰雲駕霧時,邊義夫非但沒嗅到即將瀰漫開的血腥味,反而得意著,以為兩團的團長、營長們今能坐到一起,是自己絕大的成功,是畢洪恩真正服了自己,“—三順,你想呀,以前我那麼求畢洪恩,讓他出面幫我鎮鎮城中的邪氣,他就是推。眼下咋就變了?”王三順被煙嗆著,連連咳著道,“你們官場上的事,我……我哪知道。”邊義夫笑笑地說,“還不是因為我這督府的位子坐穩了麼?!三順,世事就是如此呀,你地位不穩就有人推你,你一穩,反倒有人扶你了!”還揮著煙槍感慨,“看來還是得做官呀!這一年多的督府兼少將旅長做下來,我可知道了,做官好處無限哪……”本來還要感慨下去的,院裡偏響起了“錢團長到”的傳呼聲,邊義夫只得棄了感慨,放下煙槍爬起了,到正廳去見錢中玉那廝。該廝是今日酒宴上的主角之一,他得好生勸上幾句,讓該廝耐著點,別和霞姑的弟兄再在和解的酒席上意外地鬧起來。

錢中玉的態度很好,臉上帶著真誠而恭順的笑,拍著胸脯向邊義夫保證:就是霞姑九團的弟兄鬧,他和他手下的弟兄也是決不鬧的,……邊督府,你想呀,這是你和我老舅畢大人做東,我能鬧麼?再說了,就算我不給我老舅面子,你邊畢洪恩和錢中玉的謀殺計劃是陰毒而又周密的。大門口卻看不出一絲陰毒的影子。邊義夫率著侍衛副官王三順和幾個隨從到得畢府時,畢洪恩正站在大門口的臺階上相迎。

督府的面子我總得給吧?我不鬧,手下的弟兄也不會鬧,誰敢亂來我就辦他!“正和錢中玉說著話,霞姑帶著李二爺和手下的一幫營長弟兄們一起來了,由畢洪恩親自陪著進了正廳。霞姑給畢洪恩帶了兩個很大的禮品盒,開啟一看,卻是兩顆血淋淋的人頭。畢洪恩和錢中玉都嚇白了臉,驚惶地看著霞姑並那李二爺。邊義夫也怕,更不明白霞姑此舉用意何在?便道,”人……人家畢大人好心好意請大家來吃和解酒,你……你們這是幹啥?!“霞姑笑著說,”這正是本姑奶奶送與你邊督府和畢大人的一片好意!這兩個**日的東西是前時搶金鋪的首犯,昨日整肅時查實了,讓我下令辦了!邊義夫的心這才放開了,畢洪恩和錢中玉也舒了口氣,賓主客氣地相讓著入了坐。

正廳這邊開席時,西院還有兩桌也同時開了席。西院兩桌坐的都是錢中玉和霞姑他們帶來的馬弁隨從,再有就是王三順帶來的督府的侍衛。兩邊喝得都極熱烈,和解酒真就有了和解的樣子。也就是在那和解氣氛最好的時候,畢洪恩說是要送件非同尋常的禮物給霞姑,藉口親自去拿,起身先走了。畢洪恩剛走,錢中玉又說要到西院給那兩桌的弟兄們敬幾杯酒,也帶著手下的三個營長走了。正廳裡只剩下霞姑、李二爺、胡龍飛和另兩個邊義夫不太熟識的弟兄。到這一步了,競還無人省悟到啥,霞姑仍攥著酒杯和胡龍飛幾人一杯杯喝,似乎還談著整肅九團軍紀的事。胡龍飛身邊的李二爺乾脆就喝醉了,坐在椅子上直打盹。也是蒼天要留邊義夫一命。窗外花牆後,伏兵的槍要摳響之前,邊義夫一陣腹痛,要去出恭,便快步出了正廳的大門。離了大門沒有幾步,火爆而密集的槍聲驟然響了起來。與此同時,邊府的朱漆大門關上了,兩邊的轎房裡衝出許多兵來,炮彈一般往正廳這邊射,一路向正廳裡打著槍。西院也響起了槍聲,槍聲像似比這邊更烈。邊義夫先還很懵懂,以為是幻覺,後來眼見著轎房裡的兵衝到面前,又眼見著正廳的門瞬時間被連珠槍打得稀爛,廳房裡煙霧瀰漫,才嚇壞了,不知咋的就跌到了地上,腿上還被橫衝直撞的兵踩了一下。

就是在倒地時,看到了霞姑。霞姑渾身是血,從被打爛了的門裡踉踉蹌蹌衝出來,兩隻手裡還握著兩把快槍。霞姑實是女丈夫,在此絕境下仍不屈服,支撐著流血的身子,向衝上來的兵放著槍,還一口一個“**日的”大罵畢洪恩。在怒罵聲中,邊義夫親眼見著霞姑被身前身後的排槍打飛起來,“轟然”一聲,仰面跌落在距正廳大門不到三步遠的地方,手中的快槍,一支仍在手上攥著,一支落到了邊義夫身邊。一時間,邊義夫忘了怕,流著淚把霞姑落到手邊的快槍一把抓過來,搖搖晃晃往起站,一站起來就揮著槍喊,“住手!都……都給我住手!你們……你們竟敢殺霞姑奶奶……”就自由地喊了這幾句,幾個兵便奪過他的槍,把他扭住了,打他,踢他,還說要幹掉他。一個兇惡的矮子真把槍口抵住了他腦門。

這時,畢洪恩不知從西院還是從哪裡,疾疾過來了,讓兵們把邊義夫放開,對邊義夫說,“邊督府,你得原諒呀,我和錢中玉這麼做是不得已的……”邊義夫氣得結結巴巴,“啥……啥不得已?你……你們這是謀反兵變!”畢洪恩平和地笑著,“不是謀反,也不是兵變,我這是剿匪嘛!”邊義夫硬起脖子,“那好,就把老子也一起剿了吧!”畢洪恩正色道,“這是啥話?你邊督府是革命黨,主張革命,不是匪嘛。”邊義夫渾身發抖,“你畢洪恩還……還有臉說啥革命黨、革命,革命黨和革命,今日……今日都被你……你們喪送了!喪送了!”畢洪恩仍是和氣地笑著,“不對嘍,革命才開始哩!我和錢中玉還有本城商會的紳耆們都認為,剿匪正是革命的開始!不剿匪,民心浮動,市面混亂,還侈談什麼革命!邊督府我問你,古往今來的哪朝官府不剿匪呀?”

邊義夫知道大勢已去,再和畢洪恩說下去也是多餘,又怕畢洪恩和錢中玉下自己的毒手,便要找王三順一起回去。找了好半天,才在西院的一日大水缸裡把避難的王三順找到了。畢洪恩卻不許他們走,說是今夜城裡不太平,還是住在這裡安全些。後來才知道,畢府這邊下手時,城裡城外也同時下手了。霞姑留在城裡的一個營,原是死去的白天河的人,對霞姑少些忠心,錢中玉那營的弟兄一開火,當家的弟兄立馬打了白旗歸順了錢中玉。而城外炮臺山上錢中玉的第十團和支援剿匪的六縣紅槍會暗中聯合,認真與炮臺鎮上霞姑的第九團打了一仗。第十團從炮臺山上往下打,六縣紅槍會從三面往裡圍,一夜間打死打傷第九團弟兄近八百人一一有三百多號弟兄是被俘後在炮臺山下集體活埋的。事過多年後,仍有目睹此次活埋者言之唏噓,稱這次大活埋為“慘絕人寰”。紅槍會的火器不足,幾個結合部都有缺口,才讓霞姑團下的弟兄逃出了一部分。這一部分約有四百多人,已無了首領,可又不敢各自回家,便輕車熟路奔了桃花山老營。

天大亮後,城裡城外的槍聲都息了,霞姑的第九團已不復存在,畢洪恩和錢中玉才一起見了邊義夫。甥舅二人再不叫邊督府了,早先恭順的模樣也不見了,且一唱一和說邊義夫不能帶兵做旅長,也不能做這督府。說罷,錢中玉一聲令下,一夥兵便保衛著邊義夫去了督府衙門,當場繳了邊義夫督府和旅長的關防印信。其後,兵們又保衛著邊義夫回到畢府,向畢洪恩和錢中玉覆命。再進畢府時,畢府門前已出現了揮刀持槍的武裝“請願團”,武裝“請願團”的漢子們不斷向天上放槍,反反覆覆呼著兩個單調且響亮的口號:“姓邊的滾蛋!”“畢大人回來!”“姓邊的滾蛋!”“畢大人回來……”

畢洪恩表面矜持著,內心卻很得意,在武裝請願團的正義呼聲中,對木呆呆的邊義夫娓娓談論起了“民意不可辱”的道理。繼而,便在門外“民意”和屋裡錢中玉團長的雙重擁戴下成了新洪第二任督府,而錢中玉則在畢督府的提攜下升了旅長。新上任的督府大人和旅長大人都還是大度的,沒有追究邊義夫往日通匪的罪過,也無意讓邊義夫立即滾蛋,都很堅定地表示,不論本城“民意”如何反對,也不能讓邊義夫真就此滾掉。並說,邊義夫終是做過幾日革命黨,雖說早先透過匪,昨夜實際上也算幫助剿了匪,名分仍是要給的,實惠也仍是要給的。畢督府當場委任邊義夫為督府委員兼即將開張的新洪花捐局會辦,專司執行民國政府頒佈的“剪辮令”和向全城妓院收取捐稅兩大事宜。畢督府勉勵邊義夫忠心奉事,好好去剪辮子、管**。

沒容畢督府和錢旅長二位大人分派訓導完畢,吃了一夜驚嚇,又受了一夜悶氣的邊義夫,精神和肉體爆發了總崩潰,再也堅持不住了,坐在椅子上身子一歪,昏厥過去……

從昏昏沉沉中醒轉來已是兩日之後了。睜開眼時仍痴呆得很,鬧不清新洪城裡究竟發生了什麼。置身之處眼生得很,光線暗暗的,讓邊義夫既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也說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裡?可以肯定,這裡已經不是督府衙門了,衙門裡的臥房比這兒大得多,也乾淨得多,房裡斷沒有這等刺鼻的黴味和劣質菸葉的怪味。坐起來再看時,才看到了唯一眼熟的東西,卻是自己前侍衛副官王三順。王三順正坐在窗下打盹,椅背上掛著把帶套的短槍,身邊還有個藍花布的大包袱。邊義夫坐起來時,破木床響了一下,把王三順驚醒了,王三順立馬去摸槍,待得發現沒有刺客,卻是主子醒來了,才舒了氣,把槍又放下了。

邊義夫這才明白,在他落難時,督府衙門那麼多侍衛中,只王三順一直追隨著他,侍衛著他,心裡一熱,吃的那驚嚇和悶氣都及時記起了,再顧不了啥督府兼主子的架子,赤腳跳下床,摟住王三順嗚嗚哭了起來,哭出了大把大把的清鼻涕。王三順說,“邊爺,你哭啥呀?”邊義夫抹著清鼻涕,掛著滿臉的淚水,“我哭我自己!三順,我……我被那幫王八蛋耍了,現今兒,我……我不是督府,也……也不是少將旅長了,我……我又只有一個老弟你了……”王三順也很難過,“邊爺,你可別這麼說,你這麼說,我也想哭哩!”然而,王三順卻沒哭,又勸邊義夫,“邊爺,你想呀,前夜死了多少人呀,連霞姑奶奶和李二爺都死了,咱卻沒死,我看比他娘啥都好!邊爺你說呢?”邊義夫啥也說不出。王三順無意中提到霞姑,勾起了他深刻的痛悔。霞姑的面孔便在眼前晃,像是仍活著,極真切地和他說話哩!又恍惚記起,霞姑被排槍打飛前也罵了他,只罵了半句,“**?的邊……”邊什麼?不知道。反正不會再是“邊哥”了。霞姑和他好了這麼多年,就是光復後氣他做了督府,也還誠心誠意幫他,他卻把她害了。不是因為想幫他,霞姑決不會同意把團下人馬開到城外,也決不會帶著兩顆人頭作禮物,去赴畢洪恩的鴻門宴。不過,霞姑終是誤會了他,把那時的他想得太壞了。其實,那時的他不是太壞了,反卻是太好了,太善了,才眼睜睜地上了畢洪恩和錢中玉的當。這霞姑搭上性命換來的教訓值得讓他記一輩子!也真就記了一輩子。嗣後,邊義夫再沒吃過這等善良無知的大虧。用對手的話說,“這位三炮將軍狡詐得像一隻聞風即溜的花狐狸。”而邊義夫為對手設了三次鴻門宴,則又是極成功的,三次除了三個隱患,在重要關頭改變了歷史。這是霞姑留給邊義夫的寶貴遺產,也是霞姑對邊義夫一生事業中最大的幫助,沒有民國初年畢府鴻門宴上一個女丈夫的血,也就沒有邊義夫後來一次次成功的躲避和成功的進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