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母……竟然是她過世的母親嗎?大公主不由自主望了一眼那牌位,只覺得一片又一片白濛濛的霧從眼前的黑暗中飄過去,眼前這位少女的存在,在她心裡喚醒了曾經對親生女兒的無比眷戀,說不清是幸福還是痛苦的熱流沖激著她冰涼的心,這麼多年來,她的眼楮已經完全乾枯,流不出一滴眼淚來,但此刻,竟有些微微的發酸。

歐陽暖的臉上已經恢復了平靜,可是大公主卻從她的眼底看到了其中深深的悲傷,是的,悲傷,誰能在亡母的牌位跟前笑出來呢?剎那間,她忘記了這個少女素昧平生,忘記了自己是一位高貴威重的公主,她只知道,自己心的最深處那根最細柔的弦被撥動了。

惠安師太輕聲解釋道︰“這位是歐陽侍郎的長女。”

對於歐陽治,大公主素來沒有什麼好感,但是聽到這裡,她卻微微蹙眉,道︰“是寧老太君的外孫女?”

“回稟大公主,正是寧老太君的親外孫女。”惠安師太點頭,掩住了唇邊將要溢位的一絲嘆息。

“我記得,侯府老太君的親生女兒,很早便過世了吧。”大公主對寧老太君那個倔強清高的老太婆還是有幾分敬重的,這時候的話脫口而出,竟全然忘了當事人就站在這裡,這樣的話對人家有多大的傷害,只是她地位崇高,又有誰敢在她跟前說不要去觸踫別人的傷疤呢?歐陽暖靜了片刻,低聲回答︰“回稟大公主,家母去世十年了。”

“十年……十年……”大公主這樣說著,突然嘆了一口氣,心中默默想到,自己的女兒已經死了很多很多年了,久到自己都快忘了她的樣子和聲音,只記得她三歲那年死去時蒼白如紙的臉色。她這樣想著,徑自向殿內深處走去,歐陽暖行禮想要告退,大公主的聲音卻遠遠傳來︰“你跟著吧。”

惠安師太也吃了一驚,這位大公主向來驕橫跋扈慣了的,平常人家年輕美貌的小姐她向來厭惡,只覺得她們輕浮討厭,今天竟然對歐陽暖如此優待,難道其中有什麼緣由嗎?她向歐陽暖使了個眼色,歐陽暖輕輕點頭,在心中嘆了一口氣,心道若是林元柔知道自己無心之舉踫上了大公主,還不知道要悔恨到何種地步……

歐陽暖跟在大公主身後,卻十分謹慎,沒有說過任何一句話,惠安師太暗自點頭,覺得老太君的這個外孫女果真頗有城府,若是尋常千金小姐早就趁機攀附大公主了,只有她卻彷彿沒事兒人一樣,默然跟著。

開元殿的後面有一間偏殿,平日裡都是塵封的,從未有人開啟過,大公主每次到這裡來,也從沒有真正進去過,每次只是遙遙看上一眼便轉身離開,這一次大公主卻直奔這裡而來,旁邊看守的師傅吃了一驚,惠安師太忙恭敬地親自為大公主開了門,大公主緩緩走了進去。

歐陽暖靜靜跟在大公主身後,只覺得此刻這位高高在上的大公主身上彌漫著一種令人覺得悲傷的氣息,完全不符合當初眾人口中的那個驕橫跋扈的大公主的形象。她環視了一圈這個小小的偏殿,不由得露出吃驚的神色,這裡供奉的竟然不是菩薩,而是一些小孩的玩具。她微微一愣,突然明白過來,大公主曾經生過一個女兒,只是三歲的時候就出天花死了,這裡的小孩玩具……莫非全都是她的?

歐陽暖猜的沒有錯,大公主的親生女兒去世後,她怕睹物思人,又不捨得丟掉這些東西,乾脆將所有的東西並孩子的牌位一起送到寧國庵儲存。到了這一間殿上,大公主已轉變為一個充滿著哀痛的情感的母親了。

旁邊的丫鬟要代勞,大公主卻拒絕了,反而親自開啟一個個精緻的木匣。第一個木匣裡面,收藏著一支純金的小鼓,式樣很輕巧,上面還雕刻著許多精細的花紋和吉祥的字句,大公主輕輕晃動了一下小鼓,臉上露出懷唸的神色。第二個較大的木盒裡,歐陽暖看見一件小小的肚兜,上面還有幾顆龍眼大小的明珠釘著,許是因為料子特別,經過多年色調依然很鮮艷,大公主俯下身去,將臉湊在這一件肚兜上,眼中似乎流淌過水光,卻終究沒有半點落下來。第三個木匣裡,是一個木偶的牽線娃娃,扎著小辮,形態雕塑的十分生動,還有胖胖短短的兩條手臂,令人一見油然生愛。大公主注視了很久,親自伸手進去拿出了那木偶出來。木偶的頭上有一根由數根絲線編織而成的繩子,絲線的顏色早已沒了,只剩下斑駁的白色,大公主輕輕動了一下繩子,木偶的手臂頓時開始一上一下的擺動,看起來有趣極了,可是大公主的臉上卻半點沒有歡喜的樣子,而是更加沉鬱了。她捧著這一個木偶呆呆地站著,什麼話都沒有,歐陽暖也一直靜靜望著她,突然明白她今天的一舉一動是為了什麼,直到隔了很長時間,大公主才慢慢地說道︰“她最喜歡這個。”

歐陽暖明白,這句話並不是對自己說的,大公主不過是在自言自語而已,此刻她的臉色已變得慘白,眼圈全紅了,但她仍竭力的忍耐著,不讓眼淚流下來。歐陽暖微微垂下眼楮,失去女兒的痛苦,和她失去母親是一樣的,這樣慘痛的神情,真有些使人不忍卒視。外面很多人說,大公主驕橫跋扈,沒血沒淚,是個極度令人討厭的女人,歐陽暖卻覺得如果那些人能在這時候親眼看到大公主在目睹自己女兒遺物後的哀痛,他們也就不會說她冷血無情了……

從偏殿內出來,大公主過了許久才慢慢平靜下來,看著眼前沉靜如水的歐陽暖,她在心中輕輕嘆了口氣,揮揮手,說︰“去吧!”歐陽暖蹲身低頭謝過,轉身的一瞬,突然見大公主眼窩裡濕濕的泛起一層淚霧。她深知大公主身處高位,從不輕易流露自己心思,更不願意讓人知道內心深處的隱情,因此立刻低下頭,裝作什麼也沒看見轉身走了。

大公主站著,注視著她的背影,直到走了很遠了,她才收回目光,奇怪自己的柔和心境。自從丈夫女兒相繼去世,她在朝堂上輔佐父皇,背後打壓權臣,幾乎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人人懼怕不已,今天是怎麼了?這個如冰似雪、沉默寡言的少女,為什麼竟牽動了她的心……

歐陽暖剛走出開元殿,就看見林元柔她們遠遠朝這裡走過來,陶姑姑走在最前面,林元柔討好地在她旁邊問長問短,這時候陶姑姑一眼望見了歐陽暖,微笑道︰“歐陽小姐在這裡呀,林小姐要去看靈仙,奴婢正要帶著她去,小姐也一起來吧。”

陶姑姑的邀請,歐陽暖並不好拒絕,雖然林元柔的臉色已經難看起來,倒是朱凝玉朝她露出友好的表情,其他小姐們也對歐陽暖頗有好感,紛紛走過來和她說話。

所謂的靈仙,便是狐仙殿。說實話,歐陽暖對寧國庵裡面供奉這麼一位狐仙是很奇怪的,據傳是因為太祖一次山中狩獵,曾因為迷路差點摔下山崖,關鍵時刻有一隻渾身雪白的狐狸出現,引得他的御馬離開了危險的山崖,自此這裡就供奉了這麼一尊仙位,說起來,倒是有些不倫不類,只是,皇族的權威,又有誰敢質疑呢?

靈仙殿的正殿上,也有一個很高大的神龕,龕前有兩幅繡著花朵的綢幔,這兩幅綢幔的中間,隱約可以看見裡面有一座朱漆金字的神位,上書“敕封白狐大仙之神位”九個正楷。神龕之下,便是一張供桌,桌上有燭臺香鼎。

白狐的傳說並不僅僅從太祖開始,民間傳說白狐經常化身為慈眉善目的大夫,替人間百姓們醫治疾病。因為它的法術非常的精妙,不論什麼樣的疾病都能醫治得很好,於是它的聲譽竟一天一天的興盛起來了。如今的善男信女來寧國庵,除了去拜菩薩,凡家中有生病的人,都會來這裡禱告一番,祈求病人盡快痊癒。

林元柔聽到這裡,好奇地問道︰“陶姑姑,我很少出門,還真是沒聽說過,這靈尊是如何看病的呢?”

陶姑姑笑著看向一旁的小師傅,小師傅雙手合十,解釋道︰“求簽者拿著竹筒,等得了簽上的號數,告訴我們殿內的師傅,師傅便根據著這號數,替他們撿出仙方來。”

歐陽暖向右邊的牆壁看去,頓時明白過來,所謂仙方乃是一條條很狹很薄的黃紙,上面印著十幾樣的藥名,一疊一疊地用線穿著,依次掛在壁上,需用時只要認清楚號碼,拉下一張來就行了。

歐陽暖走過去,隨便看了幾味藥方,大都是力量很溫和微薄的,她猜想,這樣的藥方病人喝下去之後,應該是對病情沒有妨礙,有時候,正好藥方合乎了病情,加上病人自己的心理作用,便容易見效了。這樣偶然的見效了幾次,人們便把多數不見效的一概歸諸天命,這便是所謂的治病救人了。

陶姑姑一直微微笑著,問歐陽暖道︰“歐陽小姐對藥方也有研究?”

歐陽暖淡淡笑道︰“弟弟小的時候身體不好,我經常看大夫們開藥方抓藥,卻實在是一知半解。”

陶姑姑點點頭,朱凝碧看到這情景,十分不高興,她是絲毫也不願意歐陽暖引起陶姑姑的注意的,不由突發奇想要讓所有人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來,大聲道︰“姑姑,小女有一事不明,還請姑姑解惑。假使那仙方是求到了,給病人喝下去了,但是這種藥物跟病人的病情不合,比如熱病而用了熱藥,寒癥而用了涼藥,這豈不是對於病人非常危險的嗎?萬一病人因此而病情加重,又怎麼辦呢?”

“你怎敢如此胡言亂語!”陶姑姑突然變了臉色,旁邊的小師傅趕忙斥責道。

朱凝碧立刻後悔了,她只想要在眾人面前顯示自己出眾的學識,能夠想到別人想不到的事情,卻沒想到這樣的事情其實所有的小姐們都想到了,只是根本不會有人說出來。原因很簡單,連太祖都所信仰的事物,他們怎能隨便加以指摘呢?

朱凝玉心中著急,這位嫡姐也太會闖禍了,生怕她得罪了陶姑姑,趕緊道︰“姐姐真是瞎擔心,像這樣一位神通廣大的靈尊,怎會不知道病人的病情,而予以對癥的良藥呢?”

陶姑姑的神色還是十分嚴肅,剛才溫和的神情也全都不見了,稍微顯得有些嚴厲,道︰“朱小姐,請您跪下給靈尊陪個不是!”

朱凝碧雖然後悔,可是半點也不想在這麼多人面前露怯,她有點不知所措地咬住了嘴唇,僵直著身子一動不動,朱凝玉著急了,生怕她的不知進退徹底得罪了陶姑姑,將來被嫡母知道了,自己反而要被責怪,趕緊向林元柔投去求救的眼神,林元柔卻冷冷瞧著,轉過臉去,別的小姐們也都是一副看好戲的神情。這時候卻聽到歐陽暖輕聲道︰“朱小姐,聽說你的嬸娘病重,是不是也該為她求一求靈尊呢?”

朱凝碧一愣,頓時覺得膝蓋沒有那麼硬了,她看了一眼歐陽暖,卻不知道該不該感謝這個人給自己一個臺階下,身子早已經軟了下去,直接跪倒在靈尊面前,磕了一個頭,算是賠罪。朱凝玉向歐陽暖投去感激的眼神,歐陽暖淡淡一笑,這些豪門小姐當真是受不得半點氣,若是換了她,磕頭賠罪又算得了什麼?自尊和驕傲,其實一錢不值!

朱凝碧再次站起來,神色就有些尷尬,連話都不再說了,其他小姐們也都沉默下來,一改剛才興奮的模樣。